戏剧功能与戏剧时空之间的各类构成关系

五、戏剧功能与戏剧时空之间的各类构成关系

这里以台词和动作为例,具体分析戏剧功能与戏剧时空之间的各类构成关系:

1.展示功能指涉、创造出内在戏剧时空。这可分为三类:

(1)描写性展示功能指涉、创造出内在戏剧时空。

曾思懿 (拿出方才愫方给文清的信,带着嘲蔑)哼,她当我这么好欺负,在我眼前就致信啊诗啊地给你递起来。(突然狠恶地)还是那句话,我要你自己当着我的面把她的信原样退还给她。

曾文清 (闪避地)我,我明天就会走了。

曾思懿 (严厉)那么就现在退给她。我已经替你请她来了。

曾文清 (惊恐)她,她来干什么?

曾思懿 (讥刺地)拿你写给她的情书啊?

……

愫方拿着蜡烛由书斋小门上。

愫 方 (低声)表哥找我?

曾文清 我——

曾思懿 是,愫妹。(把信递给文清)怎么样?

曾文清 哦。(想走)

曾思懿 (厉声)站住!你真的要逼我撒野?

曾文清 (哀恳地)愫方,你去吧,别听她。

愫方回头望思懿,想转身。

曾思懿 (狞笑)别动!(对文清,阴沉地)拿着还给她。

文清屈服地伸手接下。

愫方痛苦地望着文清,僵立不动。文痛苦地举起那信

曾思懿 (狞笑)这是愫妹妹给文清的信吧?文清说当不起,请你收回。

愫方颤抖地伸出手把文清手中的信接下。

文清低头。

静寂。

愫方默默地由书斋小门走出。

文清回头望愫方走出门,忍不住倒坐在沙发上哽咽。

(曹禺:《北京人》第二幕)

舞台上,愫方等三位角色的道白与动作所表演的时空事件始终在观众可感知的范围内,因而是“展示”。这里没有出现“爆发”与突转,因而是描写性展示。这些台词和动作不断提示并完成了“思懿逼文清还信给愫方”这一时空事件的创造。它虽是艺术虚构,按剧情属于过去,却始终处于观众可感知的“这里—现在”的时空范围内,而后者是内在的戏剧时空的主要特征。结论是不言而喻的。

(2)戏剧性展示功能表现内在戏剧时空。

凄凉的号声,仍不断地传来,这时通大客厅的门缓缓地推开,暮色昏暗里显出曾文清。他更苍白瘦弱,穿一件旧的夹袍,臂里挟着那轴画,神色惨沮疲惫,低着头踽踽踱进来。愫方背向他,正高兴地低头取东西,瑞贞面朝着那扇——

曾瑞贞 (一眼看见,像中了梦魇似的,喊不出声来)啊,这——

愫 方 (压不下的欢喜,两手举出一个非常美丽的大布娃娃,黑头发,亮眼珠,裹在大红绸子的襁褓里。她满脸是笑,期待地望着瑞贞)你看!(突然看见瑞贞苍白紧张的脸)谁?

曾瑞贞 (呆望)我看,天,天塌了。(突然回身掩住自己的脸)

愫 方 (回头望见文清,文清正停顿着,仿佛看不大清楚似的向她们这边望)啊!

文清当时低下头,默默走进了自己的屋里。

他进去后,思懿就由书斋小门跑进。

思 懿 (惊喜)是文清回来了么?

愫 方 (喑哑)回来了!

思懿立刻跑进自己的卧室。

愫方呆呆地愣在那里。

(曹禺:《北京人》第三幕)

与前例一样,这里的表演也处在观众可感知的范围内,因而是“展示”。文清的突然归来,使愫方的情绪由高峰猛跌入冰谷,导致她对文清的印象和情绪由“好”而“坏”的逆转,因而这是包含着爆发与突变的戏剧性展示。它所展示的时空事件同样具有既虚幻又可感知的内在戏剧时空的二重特征,因而它所指涉、创造出的也是内在戏剧时空。

(3)抒情性展示功能表现内在戏剧时空。

陈白露 (端详着镜子里一个美丽的妇人,摇摇头,凄然地)生得不算太难看吧。人不算太老吧。(她不忍再看了,慢慢又踱到中桌前,倒出药片,将空瓶丢到地下。望着前面,哀伤地)这——么——年——轻,这——么——美。(眼泪悄然流下来。拿起茶杯,背过脸,把药很爽快地咽下去)

(曹禺:《日出》第四幕)

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陈白露临死前的独白,倾注着人物的悲哀和作者的悲悯,充满感人至深的抒情性。它所指涉的时空形态同上述例证完全相同,即把虚幻的过去的时空形态寄寓在观众可以直接感知的现实舞台时空形式中,这自然仍是内在戏剧时空。

2.叙述功能指涉、创造出外在戏剧时空。这同样可分为三类:

(1)描写性叙述功能表现外在戏剧时空。这里的外在戏剧时空又大致可分为两类具体形态。一是“那里—过去”形态,二是“那里—将来”形态。

①“那里—过去”形态。

弗拉季米尔 对了,那两个贼。你还记得那故事叫?

爱斯特拉冈 不记得了。

弗拉季米尔 要我讲给你听吗?

爱斯特拉冈 不要。

弗拉季米尔 可以消磨时间。(略停)故事讲的是两个贼,跟我们的救世主同时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有一个贼——

爱斯特拉冈 我们的什么?

弗拉季米尔 我们的救世主。两个贼。有一个贼据说得救了,另外一个(他搜索枯胸,搜索与“得救”相反的词汇)……万劫不复了。

爱斯特拉冈 得救,从什么地方救出来?

弗拉季米尔 地狱。

爱斯特拉冈 我去啦。(他没有动)

(贝克特:《等待戈多》第一幕)

一个角色用调侃的口吻向另一个角色讲述那个著名的“圣经”故事,导致戏剧情境与人物关系发生细微变化,因而它是描写性叙述功能的表现形式。这个故事发生在观众不能感知的外在戏剧时空中,并且发生在过去,自然就属于“那里—过去”形态的外在戏剧时空。

描写性叙述功能所指涉的“那里—过去”形态的外在戏剧时空事件,多如上例所述,不曾展示于舞台前景,而属于剧情背景范围。但除此而外,还有另一类特殊形式,那所谓“往事”却是曾经在舞台上展示过的某个内在戏剧时空事件。例如:

屠森巴赫 (笑着)你在这儿了?我完全没有看见……(吻伊里娜的手)再见,我走了……看着你,我就回想起很久以前,你过命名日那天的很久以前,你过命名日那天的情景来了。那天,你谈着工作的愉快的时候,是多么勇敢,多么快乐呀……那时候我也就隐约地看见了一种多么幸福的生活呀!可是那种生活又在哪儿了呢……

(契诃夫:《三姐妹》第三幕)

与上例相同,本例也以描写性叙述功能表现“那里—过去”的外在戏剧时空。但是不同之处在于,弗拉季米尔讲的是“圣经”故事,它从未展示于舞台,只存在于剧情背景里;这里讲起的“伊里娜过命名日”的往事,却曾作为该剧第一幕的主体事件展示在舞台上,亦即曾出现在内在戏剧时空中。看来,描写性叙述功能所表现的“那里—过去”形态的外在戏剧时空,并非只能“安置”背景,有时也有另一种形态再现内在戏剧时空事件之妙用。

②“那里—将来”形态。

俄狄浦斯 是的,我还要吩咐你,恳求你把屋里的人埋了,你愿意怎样埋就怎样埋,你会为你姐姐正当地尽这些礼仪的。当我在世的时候,不要逼迫我住在我的祖城里,还是让我住在山上吧,那里是因我而著名的喀泰戎,我父母去世的时候曾指定那座山是我的坟墓,我正好按照要杀我的人的意思死去。但是我有这么一点把握:疾病或别的什么都害不死我,若不是还有奇灾异难,我不会从死亡里被人救活。

(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退场)

同上述两例一样,这个实例显然也是以描写性叙述功能表现外在戏剧时空。不同的是,俄狄浦斯这时已刺目自残,在自我流放之前,他向克瑞翁陈述后事安排。这些想法尚未实现而可能实现,属于“那里—将来”的时空事件,因而它所表现的外在戏剧时空也属于“那里—将来”形态。

(2)戏剧性叙述功能表现外在戏剧时空

牧  人 这孩子不是我自己的,是别人给我的。

俄狄浦斯 哪个公民,哪家给你的?

牧  人 看在天神面上,不要,主人啊,不要再问了!

俄狄浦斯 如果我再追问,你就活不成了。

牧  人 他是拉伊俄斯家里的孩子。

俄狄浦斯 是个奴隶,还是个亲属?

牧  人 哎呀,我要讲那怕人的事了!

俄狄浦斯 我要听那可怕的事了,也只好听下去。

牧  人 人家说是他的儿子,但是里面的娘娘,主上家的,最能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俄狄浦斯 是她交给你的吗?

牧  人 是,主上。

俄狄浦斯 是什么用意呢?

牧  人 叫我把他弄死。

俄狄浦斯 做母亲的这样狠心吗?

牧  人 因为她害怕那不吉利的神示。

俄狄浦斯 什么神示?

牧  人 人家说他会杀他父亲。

俄狄浦斯 你为什么又把他送给了这老人(指报信人——引者注)

牧  人 主人啊,我可怜他,我心想他会把他带到别的地方——他的家里去;哪知救了他,反而闯了大祸。如果你就是他所说的人,我说,你生下来是个受苦的人啊。

俄狄浦斯 哎呀!哎呀!一切都应验了!天光呀,我现在向你看最后一眼!我成了不应当生我的父母的儿子,娶了不应当娶的母亲,杀了不应当杀的父亲。

(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第四场)

这桩往事的揭露,使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真相大白。它通过俄狄浦斯的追问与牧人的追述表现出来。这段叙述有两个特点:一是短兵相接的一问一答,充满巨大的紧张、复杂的感受和激烈的冲突;二是它直接导致情节、情境和人物命运的突变——俄狄浦斯刺目自残、王后自杀身亡因而它是戏剧性的。它叙述的这件事没有展示在可感知的舞台上,而是处在观众可以想象的外在戏剧时空里。

(3)抒情性叙述功能表现外在戏剧时空。

这里的外在戏剧时空同样可分为“那里—过去”和“那里—将来”两种形态。

①“那里—过去”形态。

唐格尔 那么你们谈些什么呢?

艾莉达 主要是谈海洋的事儿。

唐格尔 哦!海洋的事儿?

艾莉达 我们谈到海上的惊风恶浪和风平浪静的光景,我们还谈到海上有时黑夜沉沉,星月无光;有时旭日悬空,光辉万丈。谈得最多的还是鲸鱼、海豚、海豹什么的在赤日当空的时候在礁石上取暖的事儿。我们还谈鸟儿,什么海鸥、海鹰以及各色各样的海鸟。并且,现在回想起来真奇怪!我们谈论那些事儿的时候,我好像觉得海鱼海鸟都跟他有密切关系。

唐格尔 跟你自己呢?

唐格尔 我几乎觉得自己跟那些鱼鸟也有密切关系。

(易卜生:《海上夫人》第二幕)

艾莉达与陌生人“谈海”的往事情景是用叙述性话语来表现的,但她叙述时心情很不平静,是一种充满感情的抒情性叙述。她叙述的这桩往事存在于“那里—过去”的外在戏剧时空中。

②“那里—将来”形态。

安尼雅 妈妈……我的好妈妈,你哭了?妈妈,我的亲爱的、美丽的好妈妈,我爱你!……我祝福你!樱桃园卖出去了,它已经不是我们的了,不错,这确实是真的,但是,用不着哭啊,妈妈,你的前面还有一大段没有走完的生命呢,你自己还有纯洁而可爱的灵魂呢,——跟我走吧,我的亲爱的,跟我走,咱们离开这儿,……咱们另外再去种一座新的花园,种得比这一座还美丽。你会看见它的,会感觉到它有多么美的,而一种平静、深沉的喜悦,也会降临在你的心灵上的,就像夕阳照着黄昏一样。到了那个时候,你会微笑的,我的好妈妈!咱们走吧,我的亲爱的,跟我走吧!走吧!

(契诃夫:《樱桃园》第三幕)

樱桃园卖了,原来以为它的主人们的生活会因此掀起一场悲剧性的风暴,结果,悲剧却没有发生,主人们反倒在甜蜜的怀旧感伤中如释重负,甚至满怀着新生的希望。安尼雅劝慰她妈妈的这些抒情性叙述话语,便表达了这种复杂的情境与情绪。她向往的事件不是过去曾经发生的,而是未来可能发生的,因而所提示出的是“那里—将来”形态的外在戏剧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