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节的结构形式:情节分布的展开程序与完形程序

四、情节的结构形式:情节分布的展开程序与完形程序

如果我们换一角度看,上述“进展”与“延宕”的情节动态结构模型,其实同时包含着静态结构形式,此即“展开程序”与“完形程序”。这就是说,情节分布的进展与延宕最终会演化出并“凝结”为展开程序与完形程序。

在具体的戏剧中,情节的展开与完形也是在接近文本的情节分布中成为文本现实的,因而这里实际上探讨的是情节分布展开与完形的程序。

情节分布的展开程序,顾名思义,指情节分布在运行(进展与延宕)过程中所构成的“图式”。它在不断生长中趋于形成,但终未成形,好比舞蹈过程中的舞者,虽前后进退,上下跳跃,“画”出流畅的路线,但是舞既未跳完,路线便处于“存在”而终未完形的状态。

情节分布的展开程序可以有不同的分类方法。这里尝试以前景与背景为标准来进行类型划分。一般地说,前景情节分布指直接展示在舞台上的客观外在事件的构成方式,背景情节分布指舞台上所叙述的背景事件(看不见的、隐秘的、内心的与实质的事件)的构成方式。每个戏剧在这两方面有着不同的配合比例,大体上可区分为如下三种不同的类型:

第一种类型可称为前景类型,该类型似乎只有前景情节分布。属于这种类型的有闹剧、活报剧、忏悔节的戏剧等等。这类几乎纯粹的前景事件的戏剧,常常为那种所谓“线索技巧”服务,即情节分布依照发展中的前景事件所构成的线索来安排。

第二类可称为前景与背景相配合的模式。这类型又被人称为“古典的类型”。从古希腊到今天的许多戏剧都属于这类型,《俄狄浦斯王》、《群鬼》、《雷雨》即其代表。在该类型里前景情节分布经常提示着“看不见”的背景;后者赋予前者以深度、复杂性与神秘感。这是一种既有表面又有纵深的建筑式结构。

第三类中,“看不见”的背景取得真正的领导地位,前景却属于从属性的配合。在该类型中,情节分布程序须依照情绪的活动,依照内心的经验弧线来安排,外在事件的表现却如大海面上的泡沫般虚渺飘浮。这是一种所谓的“波浪技巧”。事实上我们常在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和荒诞派戏剧中发现这样的例证,如斯特林堡《一出梦的戏剧》、凯瑟《从清晨到午夜》、贝克特《哦,美好的日子》等[23]

我们说过,情节分布的展开程序意指在运动中趋向于完成,却未完成的“图示”,它处在未定型的动态中,一旦完成即凝固化,这就成了我们所谓的“完形程序”。情节分布的完形程序意指运动着的情节分布一经停止即完成后所“画”出的“图式”。它已经完成,因而是静态的,定型的。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曾从文学形式角度分析过艺术作品情节分布程序的不同类型。他把后者概括为“阶梯式”、“环形构造”、“对比法”、“框架式”和“穿针引线式”等等[24]。他所说的同我们所谓“情节分布的完形程序”颇有一致之处。

情节分布的完形程序大致有如下类型:

(1)对称式程序。以《雷雨》为例,该剧展示了发生在某教堂附属医院客厅的一件怪事:两个天真的小孩碰见一位衰颓的老人前来探视两个女疯子,还听说这里曾在一天内惨死过三人!接着,第一、二、三、四幕,层层揭开了序幕所示的那场悲剧的详情,即十年前某天,周朴园(即老人)、鲁侍萍(即“女疯子”之一)两家性爱血缘纠结与恩怨冲突猛然爆发所酿成的惨祸。尾声再承接序幕,续写其迁延至今的可怖可悯的后果。这样,《雷雨》在主体情节即“身”的两端分别缀以“头”与“尾”,使该剧构成了典型的对称式程序。

(2)对比式程序。该类型可以《日出》为代表。《日出》同《雷雨》相反,没有从头到尾的贯穿情节,只有横断面的剖示。从表面上看,剧中场面东鳞西爪,漫无依归,人物上下来去,缺乏中心。但是,正如作者所说,该剧“结构的统一”藏在“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这句话里,全凭它所高度概括的那一系列意象、情境、细节、场面、人物的对比而成戏。离开了这层对比的命意,该剧便会破碎为一大堆散乱的珠子。对比是该剧情节分布的强有力的黏合剂,使之凝聚完形。

(3)阶梯式程序。可以《原野》为代表。该剧情节分布从头到尾,一个一个“梯级”地逐级上升。这一阶梯,主要凭借仇虎复仇动作和焦母反复仇动作铺设而成。其重要“梯级”有仇虎杀焦大星的决定,仇虎对焦大星的凶杀,仇虎的犹豫,仇虎杀焦后的悔惧,仇虎、金子在黑林子里的逃奔,仇虎的幻觉和自杀。以上情绪、动作在时序上大致次第排列,偶尔也相互交错或跨越,构成了典型的阶梯式程序。从某种意义上说,修改本《雷雨》也可划归于这类程序。

(4)交换式程序。可以《北京人》为代表。该情节分布程序显现在贯穿全剧的“两只鸽子”的构思中,作为象征,留下的鸽子“孤独”贯串起愫方决意留下的众多细节;飞走的鸽子则贯串起文清打算离家,几经磨蹭总算出走了的众多细节。但接近剧末,出走的文清归来了,留下的愫方反而毅然地出走了。这便在最后一刻出人意料地实现了上述两条情节分布线索的大交换,建构成该剧的交换式情节分布程序。

(5)曲径式程序。可以《家》为例。该剧至少有三条不同的情节分布线索,最重要是觉新—瑞珏—梅所构成的“三角”,其次是觉慧与冯乐山之间的矛盾冲突,再次是高家男女之间的勾心斗角,还可以加上高家小字辈及丫环所受的虐待等。全剧众多细节分别归入这些情节分布线索,其具体分布方式是你来我往,此起彼伏,时隐时现,忽上忽下,相互穿插,像大自然中一条小径,盘旋,蜿蜒,弯转,有时甚至显得芜杂,缓缓地通向远方,构成了曲径式程序。

如前所述,情节分布的展开程序与完形程序相互联系与衔接。它们所指示的基本上属于同一过程与范围,其区别似乎主要表现在作为观察者的我们对不同“时段”的状态的把握上。当情节分布尚处在进展与延宕的过程而未完成时,便属于展开程序的范畴;一且完成便成为完形程序。换句话说,展开程序一旦完成便成了完形程序,完形程序在尚未完成之前便是展开程序;展开程序是动态的进行式,完形程序则是静态的完成式。不过,顾名思义,展开程序固然处于生动的生成态中,完形程序也并非处在僵死的凝固态,而是在完成了的静态结构中仍然保持着动态的张力,如同凝止于画面上的小鸟照样表现出跃跃欲飞的动韵。

按照我们的阐述,情节分布的展开程序是对进行中的动态图式的勾勒,它根据前景(外在事件、表象)与背景(内心情绪、内在根源)的不同配搭与发展把各个戏剧划分成不同的程序类型。只有前景的情节分布程序是一种外在的表层的程序,它只有一个“级差”。前景与背景相配搭,以及以背景领导着前景的类型则属于深层结构程序,它呈现出复杂丰富的“级差”,不断生成着魅人的动态形式美。

情节分布的完形程序则更复杂一些,一方面因其已经完形而呈现出一种静态图案的形式美;另一方面,因其在静态中仍内含着动态而呈现出一种整一、均衡的美的张力。

不妨以《雷雨》为例来进行具体阐释。《雷雨》既通过序幕与尾声,把“一件错综复杂的罪恶推到时间上非常辽远的处所”,“造成欣赏的距离”,以便观众接受[25],又通过它那一头一尾“哀静”的情境,中和缓解了主体情节阶梯式上升所势必导致的过分惨烈火爆,实现了以动静张弛的对比对称与相反相成为特征的充满张力感的美的均衡。

若以修改本《雷雨》作反衬,更能明白这层道理。修改本删去原作首尾,只留下第一至第四幕,使原作的对称式程序转变成为阶梯式程序,这便毫无必要地损伤了原作固有的形式美。并且,修改本实际上只保留了原作过于急骤的情节发展,过于紧密的人物关系这一极,却抽去了原作相反相生的另一极——哀静的细节与情境的表现,这便使剧作只剩下“紧张”在跋扈了。如果说连作者本人也觉得《雷雨》“太像戏”[26],充满过分的戏剧性紧张,这显然还是指原作而言;那么,修改本就更是如此,修改本确实使原作富于弹性的美的张力态白白地失去了。

同理,其他类型的情节分布的完形程序,如“对比”“阶梯”“交换”“曲径”等程序,同样可以结合戏剧实例对其个体美的张力态特征做具体的论述。不过,这里的目的仅在于指出立论的基本方向与原则,对其具体形态的分析便恕不一一了。

【注释】

[1]亚里斯多德:《诗学》,第21页。

[2]亚里斯多德:《诗学》,第23页。

[3]亚里斯多德:《诗学》,第21页。

[4]《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6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第683页。

[5]古斯塔夫·弗莱塔克:《论戏剧情节》,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18页。

[6]转引自以群主编《文学的基本原理》下册,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版,第323页。

[7]转引自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漓江出版社1989年版,第144页。

[8]托马舍夫斯基:《主题》,载《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

[9]转引自佛克马、易布思《二十世纪文学理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1页。

[10]转引自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第144页。

[11]托马舍夫斯基:《主题》,载《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

[12]转引自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第144页。

[13]什克洛夫斯基:《情节分布构造程序与一般的风格程序的联系》,载《西方二十世纪文论选》二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61页。

[14]同上书,第62页。

[15]同上书,第59页。

[16]什克洛夫斯基:《情节分布构造程序与一般的风格程序的联系》,载《西方二十世纪文论选》二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65页。

[17]鲍里斯·埃亨巴乌姆:《论悲剧和悲剧性》,载《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8页。

[18]鲍里斯·艾亨巴乌姆:《论悲剧和悲剧性》,载《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7-38页。

[19]同上。

[20]同上。

[21]迪伦马特:《关于〈物理学家〉的二十一点说明》,见《迪伦马特喜剧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2-513页。

[22]同上。

[23]关于情节分布的展开程序类型的论述部分参考了罗伯特·裴奇的观点,转引自沃尔夫冈·凯塞尔《语言的艺术作品》,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232页。

[24]什克洛夫斯基:《情节分布的拓展,故事小说的建构》,载《西方二十世纪文论选》第二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

[25]曹禺:《雷雨·序》。

[26]曹禺:《日出·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