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时空结构的整一性
以上分别讨论了戏剧空间结构与戏剧时间结构在层次划分、构成与结合诸方面的差异性。但这应不致影响我们把戏剧作为时空整一体来理解。因为实际上既没有能够脱离戏剧时间而独立存在的戏剧空间结构,也没有能够脱离戏剧空间而单独存在的戏剧时间结构。
诚然,整一的戏剧时空结构的性质、特征并非单一的戏剧时间与戏剧空间性质、特征的机械相加,而是对它们的选择、集中、凝聚与重组。我以为,以下几点颇应注意:
第一,整一的戏剧时空结构由戏剧空间结构三层次同戏剧时间结构三层次严格对应、配对组合而成,即剧场空间与剧场时间配对结合为剧场时空,内在戏剧空间与内在戏剧时间配对组合为内在戏剧时空,外在戏剧空间与外在戏剧时间配对组合为外在戏剧时空。这每一组合的前项或后项均不得任意切割而与另一组合的前项或后项相交换。
第二,以“真”“幻”视之,戏剧时空结构各层次有如下特征:
剧场时空是真实的物理时空,它的“时间长度”、“空间体积”可用物理器具加以精确计量,它是“现在时”和“现实空间”——“这里—现在”的“世界点”。
内在戏剧时空是舞台上演员通过道白和动作,借助布景、灯光、道具等展示出的时空形态。它具有真与幻的二重性:一方面,以“真”观之,它包容并寄寓于剧场时空内,与后者“共享”可感知性,现在时与现实空间,是“这里—现在”的“世界点”,因而“非幻即真”;另一方面,以“幻”观之,它又是艺术虚构的产物,自属虚幻无疑。它按剧情一般是发生在过去,有时也是发生在将来的一连串时空事件,即已经消失的“那里—过去”的“世界点”,或尚未来临的“那里—过去”的“世界点”。按其性质,它显然只是存在于人类的记忆或预想中,然而奇特之处在于,通过舞台表演,这类记忆或预想偏偏以可感知的现实时空事件的形式,“这里—现在”的“世界点”的形式,出现在观众面前。换言之,这种“现实”不是真的现实,而只是记忆或预想的“寄寓”或“替身”。在舞台上虽然只有“这里—现在”,但它同时是“那里—过去”或“那里—将来”。因而尽管内在戏剧时空存在着类似于记忆或预想的虚幻性,但它毕竟把记忆与预想艺术地转化成了“现实”,把“那里—过去”或“那里—将来”艺术地转化成了“这里—现在”。故可感知性乃是内在戏剧时空的根本特征,也是其“真”性的一种显现。
外在戏剧时间则是角色在对话或独白中指点而成的时空形态。它多是过去式或将来式,即“那里—过去”或“那里—将来”的“世界点”,这似乎同内在戏剧时空的某一特征相类似,但它却似乎没有后者所具有的“现实”的“可感知”的特性,尽管它亦具有现实的物理时间形式,但却并不具有现实的物理空间形式,因而它大体上仅在想象中存在着。这正是它的根本特征。以“幻”观便是“二级虚幻”。不过,若以“真”观之,它亦有真,因为它毕竟凭借着真的演员所扮演的角色之指点而存在。
第三,戏剧时空(特别是内在戏剧时空)虽然亦真亦假,非真非假,但其具体存在方式的特征却不是“以假扮真”,而是“以真扮假”,即以现在时的、现实的、可感知的时空形式(真)去“扮”已流逝的、过去的,或尚未降临的、未来的,因而是不可感知的时空形式(假)。后者以前者的样式出现,并因此“弄假成真”。
对这类真假二重性,可以进行共时分析。在这情形下,它表现为戏剧时空结构以“现在—过去”或“现在—将来”形式所建成的“同构性”。按照剧情或角色的提示,戏剧舞台上会分别相应地呈现出“现在—过去”或“现在—将来”的戏剧时空同构形态。具体地说,描写过去的戏剧会呈现为“这里—现在”的“世界点”与“那里—过去”的“世界点”相“重合”的共时结构。描写将来的戏剧会呈现为“这里—现在”的“世界点”与“那里—将来”的“世界点”相“重合”的“共时结构”。
这类共时结构从一个重要方面揭示出了戏剧时空的奥秘。从数学上讲,这“世界点”只是一个几何点,但在戏剧舞台上,如同在日常生活中那样,“世界点”乃是一个物理性的时空存在形式,是不断延续变换着的一小段“时空流”,是可以观察到的一个“时空事件”。在具体的戏剧中,这类“世界点”演化为不同时态与定位的时空事件,同时可能相互重叠与共生,即假定为过去或将来的时空事件,却会以舞台上的现实时空事件形式,不断地生成、延续、变化、发展,从而以有限的舞台现实时空形式去摹拟去变幻出无穷无尽的可能的时间形式与空间形式。这个空间可以是人类思维所能幻想出的任何地方,从天堂到地狱,从王宫到贫民窟,从办公室到闺房,从街头到山野,从冰山上到柳荫下,甚至也可以就是这个现实的舞台空间自身;这个时间既可以取自一秒钟以前直到大爆炸产生宇宙的古老过去的任何时段,也可以取自一秒钟以后直到宇宙热寂而死的遥远将来的任何时段,甚至还可以是与现实的物理的时间同步而行,即这个时间就是现实的物理时间自身,总而言之,它广不可及,深不可测,高不可攀(至少从理论上讲是这样的),从而给观众以不可思议的广阔的丰富的时空体验,唤醒了他们沉湎于日常经验中的久已忘却了的东南西北去古来今的无尽时空记忆与想象。诚然,这纯属“幻觉”,但它也许却正是以真扮假、亦真亦假的戏剧时空的审美意蕴与魅力之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