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悲剧(tragedy),并非与生俱来便是今日所见的这种影响巨大的世界性品类。它曾经过长达两千五百年的由点及面、由近及远的发展进程。悲剧这趟艺术列车是以古希腊为起点站开出来的。莎士比亚是第二座大站。以后直到20世纪数百年间,欧美如走马灯般转换,在递嬗中延续着长期的悲剧繁荣:法国古典主义的拉辛、北欧与俄国写实主义的易卜生和契诃夫、美国表现主义的奥尼尔……是接连绵延而出的一座又一座“大站”。通过它们,悲剧艺术列车驶向了越来越遥远的“地平线”。不过,直到本世纪初期,这列车仍只是在欧美范围内兜圈子而未能驶出于西方国度。因为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到这时为止,以中国、日本、印度三大民族为代表的东方,确实未能诞生出以写作悲剧(tragedy)为业而又具有世界影响的悲剧家(tragedian)。
正是在这里,我们清晰地发现了曹禺悲剧的世界意义:曹禺迄今是中国乃至东方最重要的悲剧家。他的“五大悲剧”(《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和《家》),既是中国现代民族悲剧的高峰,也是东方悲剧的高峰。他被誉为“亚洲最重要的剧作家”,“现代国际剧坛上首屈一指的剧作家。”〔8〕曹禺既主要借鉴西方传统创造了中国戏剧史上前所未有的进攻型悲剧,他又主要借鉴中国传统创造出了新忍耐型悲剧而为世界悲剧之林增添了新枝。站在中国悲剧史立场,曹禺的进攻型悲剧显然有更为可贵的创新意义。但若立足于世界悲剧史,曹禺的新忍耐型悲剧却具有西方悲剧所短少的新东西。通过在曹禺身上所发生的“东西交流”、“互通有无”的过程,曹禺既为中国悲剧史创辟了新奇的境界,又为世界悲剧史灌注了新鲜的血液。〔9〕曹禺把悲剧这种西方品种加以本土化,使其在中国以至东方站稳脚跟并蔚为大观,这就为悲剧真正成为横跨东西方两大区域的世界性品种作出了具有世界意义的贡献。因为在20世纪越变越小的这个地球上,悲剧如仍像19世纪那样只限于西方一隅,还谈得上什么“世界性”!这一真正具有世界性的业绩诚然并非曹禺一人所为,但他凭其“顶尖”的悲剧艺术无疑贡献最突出。
20世纪全人类文化艺术发展的共同走向是:东西方彼此学习,相互借鉴并在更高的层次上融汇入一个更大的全人类文化发展系统,当然同时也要努力保持和发展其固有的本土特性。
不难想象,即将莅临的21世纪,人类艺术文化发展的趋势将更是如此。那时候,“西方中心论”应已降低温度,“东方中心论”也应缺少市场。那时候,无论东方人还是西方人,也许都会更习惯于从全球范围内东西方艺术文化交流与合流的角度看问题。那时候,当人们评论曹禺在世界悲剧史上的地位时,也许会更乐于承认:在埃斯库罗斯、莎士比亚、拉辛、易卜生、契诃夫、奥尼尔等世界级悲剧家闪闪发光的名字后面,应再加上一个新名字。它,就是曹禺。
【注释】
[1]原载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3年第4期。
【注释】
〔1〕朱光潜:《悲剧心理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06页。
〔2〕《桃花扇》也许算一个例外。其女主人公李香君是进攻型悲剧人物。其结局是男女主人公双双遁入空门,不能说是大团圆。但是由于这一结局同样充满消极被动特征,似乎也很难称为进攻型悲剧,也许可视为传统忍耐型悲剧的一个特例。
〔3〕鲁迅:《坟·论睁了眼看》。
〔4〕详见拙作:《曹禺悲剧观及其悲剧艺术》,《西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2期。
〔5〕尼采:《悲剧的诞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36页。
〔6〕《抱朴子·勖学篇》。
〔7〕陈瘦竹、沈蔚德:《论悲剧与喜剧》,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44页。
〔8〕马来西亚《星洲日报》,1984年4月12日。
〔9〕详见拙作:《曹禺悲剧观及其悲剧艺术》,《西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