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节的静态结构模型
情节的静态结构模型:本事、情节与情节分布。按俄国形式主义者所划分与阐述的概念,“本事是构成情节的事件”[7],是作品里“实际发生过的事情”[8],情节则“是一种方法,语义材料(指本事——引者注)就是用这种方法在某一文本中表达出来的”[9]。情节是读者了解这些事情(指本事——引者注)的方式[10]。形式主义者还进一步对情节加以细析,以情节与情节分布这两个子概念,明辨了情节内所隐含着的层次差异与张力关系:“情节就是处在逻辑的因果—时间关系中的众多细节之总和,情节分布就是处在作品所安排的顺序与联系中的众多细节之总和。”或称“作品中事件的艺术建构分布叫做作品的情节分布”。[11]这里,情节与情节分布的概念划分的确立,修正并弥补了前述情节概念含混笼统的不足,使形式主义的情节理论显得十分细密与精致。
我认为,形式主义者所提出的这类概念为情节理论的刷新与深化提供了不少启示。首先,本事、情节与情节分布概念的提出,堪称对情节静态结构层次的首次精当、明澈的分析,由此我们可以建立起拥有三个层次的情节静态结构模型。该模型层次清楚而内涵丰富,具有很大的理论价值与操作性。如图示:
情节的静态结构模型
其次,我以为该模型还奠定了整合现有的相互矛盾、混乱不堪的情节概念的可能性基础。首先,它足以包容流行的以“内容”(事件)为本质的情节概念,并将其改造为该模型内的基础层次——本事。我觉得“本事”的概念同浪漫主义时期以来以“内容”(事件)为本质的情节概念是基本对应的。因为,若对本事加以详解,它应“包括生活上的事件,道德上的事件,历史事件以及别的事件。这个事件本身发生于现实的时间内,延续几天或几年,具有一定的思想意义和实践意义”[12]。这样解释过的本事概念完全可以与“内容”本质的情节概念相互包容。这样,后者便在新模型中找到了应有的位置。因此,以“本事”(内容)为基础加上“情节”与“情节分布”整合而成的这个三层次的精致的情节模型,就决不只是“纯形式”的了。
从“本事”的角度看,“情节”与“情节分布”其实都是在作品中展示或叙述“本事”的不同方式。情节指向作品细节之间的时间联系与因果联系的意义域。情节分布则指向各细节因子在作品中实际建构分布的意义域。情节是人们依据情节分布中的细节因子做出的具有时间与因果性质的排列组合,因而人们可以通过相对自主地抽绎出重要细节因子、省略不重要细节因子的方式来概述情节。情节分布则是难以概述的,因为它就是作品实际建构中的全部细节因子之总和,它在一定意义上就是文本自身,或者说它在一定意义上与文本相重叠,至少与文本最接近。本事、情节与情节分布这三个结构层次间存在着明晰可辨的差异、矛盾与转换关系。这种关系在不同文本中错综复杂地演变为层出不穷的特殊个体形态,但无论怎样演变,任何特殊个体文本中这类三层次的结构关系都是相对稳定而清晰的,都是可以抽绎出来的。若以本事为基准,情节是对本事的较为具体的展示或叙述,情节分布是对本事的更为具体的展示或叙述,文本则是对本事的最为具体的展示与叙述。若以文本视之,这一关系则刚好颠倒过来:情节分布相当接近于文本自身,没有多少抽象;情节仍比较接近于文本,不要求很多的抽象;本事则远离文本,是在相当高层次上的抽象。概而言之,由本事到文本构成一条具体化程度由低而高的阶梯,由文本到本事则构成一条抽象化程度由低而高的阶梯。如图所示:
再次,我以为,这类情节的静态结构模型具有相当高的普适性。不同风格流派的戏剧的情节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令人满意的解释。一般地说,在具体作品的情节结构中,本事、情节和情节分布三者之间的关系既可趋向于统一,也可趋向于分离,由此形成了具体作品的情节形态的千差万别。譬如,我们不妨认为,《俄狄浦斯王》是这三者趋于统一的情节范式。该剧的本事是“俄狄浦斯杀父娶母导致大祸临头”,该本事在以时间—因果联系为本质特征的情节线上的展开,以及在作为该剧具体艺术建构的情节分布线上的展现,都大致在同一中轴线上保持着一致,三者之间基本上没有出现什么偏离、倒置、错位与不相干的情况。契诃夫的《樱桃园》则是这三者相偏离的情节范式。该剧的本事是“樱桃园的变卖”,处在时间—因果联系中的情节时而指向该本事,但更多的情况下则是对该本事的疏远与偏离,“王顾左右而言他”,不断出现情节逻辑上的空白与缺漏。该剧的情节分布则围绕着女地主回家—离家的线索而展现,其中大量细节因子同本事或情节均偏离甚远。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是三者相分裂的情节范式。该剧的本事是“等待戈多”,但除了每幕(该剧只有两幕)开头、结尾处的个别细节因子同此本事有关外,绝大多数细节因子均与此毫无瓜葛。要指出该剧的情节分布也许并不困难,我们完全可以按作品实际的艺术建构分布罗列岀一大堆表现悲观、调侃、讽刺、无奈、无聊等的细节因子,它们的总合便构成了该剧的情节分布。但是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同本事的表现无关,这就形成了本事与情节分布之间的分裂。还有,该剧核心的表现动机是重复,以及反对传统的因果逻辑。这具体显现为该剧时间上的重复或停滞(以事件的重复摹拟时间的停滞),以及该剧的主题——认为人类欲以理性控制存在的企图和努力归根结底是荒谬的,没有效用的。既然如此,如果我们仍坚持以时间—因果联系为准绳去概述该剧情节,那显然就过于违背作者的初衷了。这即使能够办到,也会因同作品实际面貌相距太远而失去客观性,并且,这类情节概述的最后形式无论是怎样的(它很有可能是某种我们姑且妄称之为“反时间—因果”的情节范式),反正它同本事之间的联系肯定是微乎其微的。这就是说,该剧的本事与情节也是互相分裂的。然而,尽管如此,该剧所表现出的艺术思想内涵却同人类悲剧性的存在状况息息相关。这包含着作家深刻独到的哲学思考。换言之,这类本事、情节与情节分布相分裂的情节范式,也许才正是表达作家独特寓意的独创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