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节的结构本质:情节的时间联系与因果联系

一、情节的结构本质:情节的时间联系与因果联系

如果说情节的运动实际上应视为情节分布的运动,而情节分布紧贴着文本而进行,并以进展与延宕作为基本的运动形式;那么,当探讨情节的结构本质即情节的时间联系与因果联系时,我们则可能进入了离文本较远的更为抽象的范畴,“情节就是处在逻辑的因果—时间关系中的众多细节之总和”。因而对该问题的探讨必须经过更为抽象的逻辑分析与逻辑重构。

为此有必要引入一些辅助性术语,如“情境”、“动态细节”、“静态细节”。一般地说,“情境”就是人物之间在每一瞬间所形成的相互关系。使情境发生变化的细节,是“动态细节”;不使情境发生变化的细节,是“静态细节”。动态细节的典型样式是人物特别是主人公的行动,它是情节的中心动力细节。典型的静态细节是对环境、性格、人物关系等的描写。情节的发展一般可概括为由一情境向另一情境的过渡[1]

由此推论:文学作品里的动态细节越多,情境变化就可能越多越快,情节发展就可能越急骤越紧张,这就极易造成一种飞速流动的时间幻觉,换言之,即形成情节的较为紧密的时间联系;反之动态细节少(或静态细节多),情境变化便小,情节发展便缓慢,读者或观众就可能感到情节的时间联系显得较为松散。故探讨情节的时间联系时,不妨认为动态细节指向着较强的一极,静态细节则指向着较弱的一极,二者之间的关系呈现为某种分离状态。但在探讨情节的因果联系时,动态细节与静态细节之间的关系则呈现为某种结合状态。因为虽然文学作品里的静态细节经常明确提示出事件与人物之间的因果联系,但是作品情节的因果联系总的来说却似乎包含在静态细节与动态细节所共同显示出的事件、人物关系的性质、程度及其凝聚演变里。

我们先来讨论戏剧情节的时间联系问题。这大致可分为两个类型:一类情节的时间联系较为紧密,另一类情节的时间联系不大紧密。

先看情节时间联系较为紧密的类型:

让我们以《雷雨》《原野》为例进行具体阐述。我们知道,《雷雨》大体上有如下动态细节:周萍逃避蘩漪,蘩漪却抓住周萍;鲁妈应蘩漪之邀来接四凤,却认岀周朴园,周朴园也认出侍萍;鲁妈同时认出周萍;周朴园同时认出鲁贵、四凤和鲁大海;周朴园辞退鲁贵和四凤;周萍赶到鲁家要带走四凤;蘩漪到鲁家阻碍周萍;四凤认出周萍,周萍也认出四凤;蘩漪这才看清一切,于是最终发生了那场死的死、疯的疯的令人触目惊心的惨剧(在该剧情节分布中上述主要动态细节完全可能是由一些更小的细节构成的,这里仅举其大端而已。以下同此)。

同理,《原野》一剧的主要动态细节有:仇虎从远方回来报仇;仇虎与金子重续情缘;焦母“发现”仇虎;大星认出仇虎即“野汉子”;焦母派人报告侦缉队;仇虎发现(实则误认)大星也报告了缉队;仇虎杀死大星;仇虎悔惧;仇虎偕金子逃入黑林子;仇虎在黑林子里自杀。

由此可见,上述两剧的人物,特别是主要人物的行动即动态细节相当多,自然导致情境变化多,情节进展快,构成情节不断变幻的相当紧密的时间联系,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

不过,两剧在情节时间联系的具体表现形式上仍有相当大的区别。《雷雨》就其情节主体而言,似乎是一口气紧到底。该剧不但动态细节多,而且其性质程度一般都相当严重,导致其情境从头至尾不断地突变,其急促的情节发展形成的紧密的时间联系的幻觉使人几乎喘不过气。《原野》则有所不同。该剧虽也相当紧张,但这是内心情绪的紧张,不一定是外在动作的紧张。它不像《雷雨》那样时时处处充满人物即刻的行动与反行动,导致现实的情境突变与严重后果。《原野》前大半部众多的动态细节一般仅造成情节的细微变化和一般性进展,直到第二幕末,仇虎误认大星报告了侦缉队,冲进屋里杀了他,出来后却判若两人,变成了另一个悔惧交加的仇虎。这一“发现”与“突转”紧相联结的动态细节,才是该剧真正具有果断严重性质的动态细节。它造成了情节分布的突变与急转直下的剧烈进展。由此可见,《原野》情节分布的进展具有前松后紧的特征。相应的,它的情节的时间联系也是一种前松后紧式的紧密,而不像《雷雨》那种一口气紧到底式的紧密。

还有情节时间联系不大紧密的类型:

可以曹禺的另一些戏剧——《日出》、《北京人》和《家》为例加以论述。《日出》的几条情节支线,如小东西的出逃与死亡,潘月亭的“发财”与破产,顾八奶奶与胡四的追逐游戏,都贯穿着不少动态细节,发生了若干变化与进展。但在以陈白露为中心的情节主线上,反倒缺少由重大的主动性动作所推动的情境变化与情节进展。《北京人》的主要人物文清与愫方,其主动性动作也比较少。文清有两个“主动性动作”:一是“出走”,竟从开幕直拖到第二幕末才勉强完成;他的另一个主动性动作——归来,则突然发生在第三幕中段。愫方的主动性动作——出走,则是因文清的意外归来而同样“意外”地发生的。既然表现主人公主动性动作的动态细节如此稀少,进展又如此“拖沓”,该剧情节发展显得舒缓迂徐也就不足为奇了。《家》的动态细节虽不少,但性质程度大多较轻,一般不会导致严重紧张的情境变化与情节发展。因此,以上三剧里虽也出现过一些情境的紧张与情节分布的突转,但就其整体而言,其情境的变化与情节分布的进展是舒缓迂徐的渐进式,故其情节的时间联系便显得不大紧密,读者或观众一般不致产生快速流动的时间幻觉。

接着讨论戏剧情节的因果联系问题。该类联系主要通过动态细节与静态细节的交互演进来表现。不同的戏剧尽管在表现方式、程序、范围等方面呈现出千差万别,但大体上仍可分为两类,一类情节的因果联系很强,另一类情节的因果联系较弱。承接前面的具体论述,我们可以《雷雨》、《原野》、《日出》和《北京人》为例来研讨前一类,以《家》为例来讨论后一类。

前面说过,《雷雨》、《原野》情节的时间联系很紧密,这里须指出它们情节的因果联系也很强。剧中那些描写环境、性格和人物关系的众多静态细节构成因果联系的框架。那些不断导致情境变化的动态细节则为该框架充实了具体内容。

例如《雷雨》里那些重要的动态细节,其前一个大体上均可看作后一个的因,后一个则可看作前一个的果。因果相连,因果交织,一环紧扣一环,构成错综、复杂、紧密的因果链,从周家通往鲁家,从上一代牵向了下一代,剪不断,理还乱。它们是该剧强烈的因果联系的实质性呈现内容。而静态细节一般只发挥指定、交代、补充与联系的作用,或称“框架”的作用(虽然后一作用也不可忽视)。

《原野》的因果联系虽也很强,但其表现形式不像《雷雨》错综复杂,却显得简明有力。它有两条因果链:一条是外在的因果链,围绕着仇虎和焦母之间的冲突情节而形成,具体呈现为仇虎和焦氏“咬劲”的一系列动态细节;另一条是内在的因果链,由仇虎的内心活动贯串而成。这些内心活动的变化发展的轨迹十分明晰,以致可以做出如下的表述:

仇虎知道焦阎王已死,决定杀大星来报仇→他因大星无辜而深感犹豫→他误认大星参加了追捕行动因而不再是无辜者→他杀大星后感到悔惧→他挣脱了这悔惧→他决定自杀……

以上两条因果链构成了《原野》内外交织的因果联系网。它显现出紧密、简明而又层次丰富的特征。

《日出》情节的因果联系却建立在“不足者”与“有余者”的对比上:“不足者”因受“有余者”所损而愈加“不足”,“有余者”因损“不足者”而愈加“有余”。这一对比涵义渗透到剧作结构的各元素层面:主题、意象、场面、角色……贯串起了该剧众多的动态细节与静态细节,把看似松散的各类情节因素都纳入了相当紧密的对比式因果联系中。

《北京人》情节因果联系的紧密性却是通过两条主要情节线索的“交换”而构成的:与文清相联系的情节线吸附着有关动态细节与静态细节沿着“去而复回”的方向明确地演进,与此同时,另一些动态细节与静态细节所构成的与愫方相联系的情节线,却沿着“留而复离”的反方向悄然潜行,直到导致两人最后动作的大交换。这交换反映出了很强的因果联系:文清“去而复回”是因为留下的愫方在吸引着他(这里暂不探讨他的内因),愫方“留而复离”,则因为文清的回家警醒了她。该剧情节的因果联系主要就建立在这“交换”程序所包含的因果里。

《家》则是因果联系不紧密的情节的例证。由于该剧情节线索太纷繁,对次要情节的描画又过于细致,结果反倒分散了刻画情节主线上的事件、人物的笔墨,致使该剧主要的因果联系如雾中看花,若隐若现。情节主线上因果联系的不鲜明,势必导致该剧整个情节的因果联系的薄弱。

研究情节的时间—因果联系问题有什么意义呢?它的意义在于加深我们对戏剧艺术的内聚力的显现特征的把握,这从一个重要方面深入到戏剧的本质。

戏剧情节是时间联系与因果联系的辩证统一体。戏剧演出时间短,一般只有两三个小时,观众坐在剧场里,能明显感到剧情所损耗的时间,并随着时间流逝而努力观察、猜测、分析、判断着剧中各类事件、角色及其凝聚演变的各类关系。虽然不同情节的时间联系与因果联系有种种强弱的不同,但在同一作品里,这种区别只有相对合理性。因为它们虽然是对作品情节客观建构状态的合理反映,但同时又只是研究者为分析方便而做出的权宜处理。归根结底,情节的时间联系与因果联系因其属于作品的内在构成而难以机械分割。

不过,似乎仍可认为,情节的因果联系才是决定戏剧情节内聚力的首选因素(情节的时间联系对此似乎影响不大)。例如亚里士多德就极为重视情节的因果联系。他说:诗人的职责在于描述“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2],“如果一桩桩事件是意外的发生而彼此间又有因果联系,那就最能产生这样的效果,这样的事件比自然发生,即偶然发生的事件,更为惊人”[3]

观赏戏剧的经验也告诉我们:如果戏剧情节的因果联系强,情节的内聚力也随之增强,情节便显得紧凑严谨;假如因果联系太强,情节的内聚力也随之变得太强,情节便显得拘谨压缩。反之,因果联系弱,情节的内聚力也随之减弱,情节便显得松散无力。而情节的时间联系的强弱,似乎对其内聚力不致发生太大的影响,在一般情况下,它似乎只是造成情节分布进展的或急骤或舒缓的特征,不致影响到情节内聚力的强弱。参看前面的阐述,不难产生如下看法:《雷雨》、《原野》以及《日出》、《北京人》,尽管前两剧的时间联系强,后两剧的时间联系弱,造成前两剧情节分布进展急骤、后两剧情节分布进展缓慢,但我们却感到它们的情节都显得紧凑严谨,有很强的内聚力。因为这些剧作人物事件之间的强大的内在因果联系,把它们不可分割地构建成了有机整体。《雷雨》甚至因角色、事件之间的因果联系过于紧密,如黑洞般拥有过于强大的内聚力,反使情节显得拘谨(修改本尤其如此)。至于《家》,前文说过它情节的因果联系不强,这便导致该剧情节内聚力不强,显得有些松散。

由此可见,情节的时间联系与因果联系显现出了情节的时间本质与因果本质。此二者(特别是后者)的密度适宜与强度恰当是形成戏剧恰如其分的内聚力的基本根据,也是构成情节内在美的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