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仁民、爱物
由上文可见,孟子所谓的仁,是一种同情心,是对他人发自内心的关爱。但这种爱有亲疏远近之别、厚薄轻重之分,是一种等差之爱。体现在己亲与他亲的关系上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体现在整个社会范围内是,“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孟子的这种等差之爱与墨家强调爱人如己的兼爱与周爱不同。墨家强调爱人如己,投桃报李,要先爱别人的父亲,这样别人也会爱自己的父亲。这种兼爱与周爱虽然具有泛爱性和某种崇高性,但它不符合中国家族社会的人伦原则,因而孟子批评其是无父无君的禽兽之举,这也体现了儒墨两家在爱的观念上的差异[14]。具体来说,按照关爱对象的不同,仁可分为亲亲、仁民、爱物三个层次,其中亲亲是仁的自然基础,仁民是仁的核心,爱物则是仁的完成。“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
第一,亲亲。孟子与孔子一样,特别强调亲亲之情对仁的重要性。他认为,亲亲之情是人世间一切相亲相爱情感的基点,并指出:“仁之实,事亲是也。”(《孟子·离娄上》)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曰:“仁主于爱,而爱莫切于事亲。义主于敬,而敬莫先于从兄。故仁义之道,其用至广,而其实不越于事亲从兄之间。盖良心之发,最为切近而精实者。”[15]可见,“亲亲”是仁的要旨和根源,血缘亲情是仁的自然基础,实践仁必须从“爱亲”做起。所以《礼记·祭义》表述孔子之言是:“立爱自亲始。”《论语·学而》记载有子的话:“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孟子说过,“亲亲为大”(《论语·学而》),“未有仁而遗其亲者”(《孟子·梁惠王上》)。仁产生于爱亲之孝,孟子把“孝悌”作为“亲亲”应遵循的基本道德原则。孝指善事父母,悌指尊敬兄长。一个人只要确立了孝悌之心,就能随时随地以亲亲之爱处理血缘家庭关系,践行孝道,使家庭关系在父子兄弟的天伦之乐中井井有条。当他怀抱着孝悌之心步入社会时,就会本着仁爱原则处理各种人际关系,践行仁德,使社会秩序在道德情感的规范下卓然有序。然而,“爱从亲始”并不是止于爱亲,它还需继续扩展,“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从家庭走向社会,这就是仁民。
第二,仁民。这里的民指血缘关系以外的人,亦即一般人。在孟子看来,凡人都是“同类”,因此要互相尊重,互相敬爱。仁民由亲亲而来,是由亲及疏、由近及远的推衍、扩充的过程和结果。孟子所说的“推恩”“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就是指这一过程和结果,也就是说,首先尊敬自家的长辈,爱护自己的儿女,这是人之天性,但更为重要的是要把这份对家人的爱扩展至他人乃至社会,也就是亲亲仁民。这与孔子“泛爱众”“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主张精神是一致的,都是由爱亲推及到非亲以至于所有社会成员。《论语·雍也》的“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孟子的“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所强调的正是通过“推己”和由近及远的扩展来实现人类的普遍之爱。个体通过这种“爱亲”而至“爱人”,也就是由家庭走向了国家。《礼记·礼运》相信的“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可以说是儒家道德理想主义在政治上的最高理想。
第三,爱物。爱物是对爱人的进一步扩展,是仁的最后完成。关于爱物,朱熹注曰:“物,谓禽兽草木。爱,谓取之有时,用之有节。”[16]爱物由亲亲、仁民推演而来,一个人只有亲爱自己的亲人时,才有可能推及他人,仁爱百姓;只有当仁爱百姓时,才有可能珍爱万物。爱万物,也就是要尊重、保护自然界。“牛山之木常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哉?”(《孟子·告子上》)这后来被宋明儒家发展为“民胞物与”“天地万物一体之仁”。可见,按照儒家传统,仁的实现,不仅限于家庭或家族,限于人类自身,还必须扩展到自然界,这才是完整的,也是终极性的。正如蒙培元先生所说:“仁德本来意义是爱,这是人类最本真最可贵的也是最伟大的情感,可视其对象、范围不同而分为不同层面。首先是爱人,人又从爱亲开始……其次是爱物,进而爱整个自然界,这也是仁德重要方面,绝不能仅仅将仁局限在‘人间性’这一层面上。”[17]这一点,只有当代生态伦理学出现后,才逐渐被人们所认识。但在中国传统伦理中,这是一个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
宋明时期的儒家学者,接着孟子“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的思想,吸收佛教“万物有知”的思想,把仁爱精神进一步扩充,提出了“民胞物与”“万物一体之仁”的学说。这种把天地万物纳入到儒家的道德视野中,充分显示了儒家道德至上的特征。北宋理学家张载在《正蒙·乾称篇》中指出:“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彦,乃浑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叶。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由此可以看出,张载不但完全继承孔子的仁爱思想,而且把孟子“仁民而爱物”的思想作了理论上的论证和发挥,把儒家的仁爱精神真正推广到万事万物,达到了“能体天下之物”(《正蒙·大心篇》)的道德境界。程颢也对孔孟的仁爱思想作了进一步的发展,具体论述了其“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的道德境界。他说:“若夫至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夫大岂有四肢百体而不知爱者哉?”(《宋元学案·明道学案》)推广儒家仁爱精神到极至,就能达到“浑然与物同体”,此时自己与天地万物构成不可分割的整体,如孟子所讲的“万物皆备于我”,那么不但能“爱人”,而且“品物万形”都在被爱之列。后来朱熹的“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就是对其思想的继承。明代王阳明的理想人格是能达到“万物一体之仁”的大人,谓:“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大学问》)大人之所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是由于其内心中所具有的仁性使然,这种仁性人人具有,原因在于人人都有怵惕恻隐之心。他举例说:“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大学问》)
总之,在孟子看来,亲亲是仁最真实的内容,同时也是仁的起点。仁民即对百姓的爱,包涵对人的尊重,具有道德尊严上的平等之义。爱物则是同情之爱,兼有爱养之义,即爱护、养护、保护之义,这是人的责任和义务,其中包涵着对于生命价值的尊重。人与物是在生命的意义上联系在一起的,不是以单纯的厉害关系来联结。从生命的意义来讲,人与物亦有平等之义,因此才有不忍之心、同情之心。无生命之物是生命存在的基础,应该予以关爱。这样看来,人与天地万物便是一个生命统一体,爱物不仅是人的责任、义务,而且是人的道德性、目的性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