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波乡土小说的语言艺术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一、农民人物语言的高度口语化和个性化。

周立波小说语言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充分让农民说自己的话,他笔下的农民不再像沈从文笔下的农民那样说不出话,也不像路翎笔下的农民那样满口知识分子腔调,而是自信而自豪地说出自己略嫌质朴和土气的口语。这一情形的直接表现就是地方方言的大量出现,因为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只能说各自的地方方言,让农民说自己的话,就离不开丰富多样的地方方言。周立波的方言在许多作品中得到广泛应用,而正是通过这些鲜活的生活口语,传神地再现了那个时代的湖南益阳地方的老百姓生活。

口语化是人物语言的重要内容,但是,真正优秀的人物语言还必然是个性化的语言。周立波的作品虽然还没有完全达到这一高度,但在农民自主地表达自己习惯口语的过程中,还是自然地体现了个人的身份特点。其中的优秀者更不只在人物的语言中体现了人物的年龄、身份,而且充分显示了人物的性格,塑造出了有特色有个性的农民形象。比如《山乡巨变》塑造陈先晋、“亭面糊”、“菊咬筋”等几个性格有明显差异的老农民形象,就通过人物的语言体现了个性。陈先晋语言的简洁体现了他性格上的质朴厚道;“亭面糊”语言的风趣罗嗦体现了他性格的热情和欠稳重;“菊咬筋”的语言则往往话里有话,显示了他的富有心计,胸有城府。

二、叙述语言的高度生活化。

叙述语言与人物语言的分离,是新文学乡村题材小说的传统特征。比如《阿Q正传》等作品,都是人物一套话语系统,叙述者一套话语系统,叙述者很难进入人物的话语世界中去,而农民们也不企望与知识分子作对话。同样,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乡村题材小说叙述者(或隐含叙述者)的身份都是知识分子,他们的叙述姿态也基本上都采用外在的俯视方式,叙述语言与农民语言存在着巨大的精神差距和文化裂痕。

周立波小说在这方面作出了新的变化。首先,尽管他小说的叙述者(或隐含叙述者)虽然大多保留着知识分子身份,但这些叙述者已经放弃了传统的俯视姿态,基本上采用平视甚至仰视的姿态来写农民。一些作品更尝试以农民的第一人称或农民口吻来叙述。在这种情况下,小说的叙述语言基本上脱离了知识分子化,变成了农民口语高度一致的简洁和朴素。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他作品中基本上采用口语化的短句叙述,很少有书面化的长句,句子的结构简单,与口语相差不大。这种叙述语言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与乡村生活表现出高度的一致。因为中国乡村的生活简单质朴,变化少,农民的语言也基本上实指多,虚拟的少。运用农民式的口语叙述,在一定程度上使叙述对象和叙述者达成了一致性,更重要的是,叙述语言在摆脱了欧化的长句后,更为质朴流畅,富于生活气息。

比如《山乡巨变》中对刘雨生和盛佳秀两人关系的叙述:

他们两个人其实早就很熟识。从解放的前几年以起,刘雨生一年要到李家做好多零工。他总是黑雾天光就来了,工又散得晚,李盛氏和她的男人都喜欢他,说他勤快、诚实,做事又俐落。村里人称他老刘,或是雨生子,或是雨胡子,盛佳秀的男人叫他雨生哥。她也习惯地这样叫他。

完全是将农民的口语融合在叙述者的语言当中,既通俗易懂,生活气息浓郁,符合乡村人的日常生活习惯。

三、农民口语与其他语言一定程度的融合。

周立波乡土小说语言虽然总体上质朴简单,与乡村生活形成着对应,但是,作家们的语言并不是对农民语言的简单模仿,而是充分发挥了知识分子的整合作用,对农民语言进行了很好的加工、锤炼。其中的优秀作品更是在借鉴农民语言的基础上,融入现代翻译文和文言文的因素,实现了多种语言内涵的融合,取得了很好的语言美学效果。

还是以《山乡巨变》为例。作品在运用农民口语基础上,吸收了翻译文体的优点,又融合了中国古典小说语言的含蓄韵味,其对乡村的描述既有浓烈的生活气息,又富有文言文的美感,融合了现代语言的气息:

雨落着。盛家吃过了早饭,但还没有看见一个人把孩子送来。盛妈坐在堂屋满边打鞋底。亭面糊靠在阶砌的一把竹椅上,抽旱烟袋。远远望去,塅里一片灰蒙蒙;远的山被雨雾遮掩,变得朦胧了,只有二三处白雾稀薄的地方,出了些微的青黛。近的山,在大雨里,显出青翠欲滴的可爱的清新。家家屋顶上,一缕一缕灰白的炊烟,在风里飘展,在雨里闪耀。

雨不停地落着。屋面前的芭蕉叶子上,枇杷书页上,丝茅上,藤蔓上和野草上,都发出淅淅沥沥的雨声。雨点打在耙平的田里,水面漾出无数密密麻麻的闪亮的小小的圆涡。篱笆围着的菜土饱浸着水分,有些发黑了。葱的圆筒叶子上,排菜的剪纸似的大叶上,冬苋菜的微圆叶子上,以及白菜残株上,都缀满了晶莹闪动的水珠。

……

隆隆的雷声从远而近,由隐而大。一派急闪才过去,挨屋炸起一声落地雷,把亭面糊震得微微一惊,随即自言自语似地说:

“这一下不晓得打到么子了。看这雨落得!今天怕都不能出工了。”他吧着烟袋,悠悠地望着外边。          ——《山乡巨变·续篇》“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