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周立波长期生活在湖南山乡,对故乡的山光水色民俗民情既爱之甚深,又烂熟于心,因而运用起来得心应手,不仅用于主题的揭示,结构的变化,而且用来显示人物的不同性格,藉以进行抒情言志,使整个作品风韵多姿,人物性格丰富多彩。其主要表现为如下几个方面。
一,运用童谣、童戏和民歌幽默讽刺,抒情言志。
我们知道,借用童谣、童戏、民歌来讽刺批评落后事物,诋毁反动丑恶事物是我国劳动人民在长期的社会活动中惯常运用的一种民俗。作家在《山乡巨变》中就运用这种民俗巧妙地含蓄地抒发了自己的喜怒爱憎。
比如:菊咬金夫妻假戏真做“相里手骂”的把戏被人识破之后,“经过多嘴多舌的人添油加醋,竟把菊咬金涂成一个花鼻子了”。一次小学生演戏,有个小学生扮演一个不愿入社的富裕中农,他是劳动能手但私心很重,患得患失,苦闷犹豫,不愿入社,其说话神情,很像王菊生,小学生演得绘形绘色,逗得大伙笑声不断。有些小孩甚至把王菊生的外号菊咬金编成童谣传唱:“你是死菊咬,活菊咬,你思想不通,不肯入社,跟堂客相里手骂,哎呀,哎呀,不要脸,不要面子,不要香干子”。这里借童戏童谣对菊咬金进行了善意的批评。
次如:游手好闲曾经长过癞疤疮的符贱庚(竹脑壳)想娶盛淑君,使用不正当手段调戏盛淑君,被聪明的盛淑君和她的姐妹们捉弄之后,姑娘们骑在树枒上,一手拿松球,一手举石头,当符贱庚头上遭遇了松球之痛,狼狈而逃时,姑娘们得意地唱道:“癞子壳,炖猪脚,两圞碗,三蒸钵”。这里借民谣,对缺乏自知之明的符贱庚进行了有力的讽刺和嘲笑,同时也对姑娘们的智谋进行了热情的赞美。
再如,在《竞赛》一章中,菊咬金一家与农业社社员比赛挑塘泥,社里姑娘们自编自唱的民歌,就表现了组织起来的社员对集体力量充满了自信:
社员同志真正好,挑起担子起小跑;又快活,又热闹,气得人家不得了。
最后一句,原本为“气得菊咬不得了”,后改为“气得单干不得了”,最后定为“气得人家不得了”,这既有力的说明社员政策水平在不断提高,同时也极其有分寸地抒发了作家的鲜明的感情。
还有,当副社长谢庆元因自己受坏人挑唆,工作消极,贪图吃喝,与妻子吵架,甚至动了刀子,加之自家代养的耕牛又不明不白地被刀砍伤,万般无奈,便吃水莽藤寻短见自杀,后被送到城里医院抢救,才脱离危险。第二天他去犁田,遇见一群背书包上小学的孩子,为首的支书李月辉的儿子李小辉顽皮地问谢庆元:“庆元叔,水莽藤好不好吃?”“还想吃吗?”另外一个小学生也前进一步,“你要还想吃,我替你去扯”。“那边山上有的是。”第三个小孩也凑热闹。“抽你们的肉”,谢庆元扬起鞭子,孩子们一轰都跑了,跑了一段估计对手追不上来,孩子们又都站着,手舞足蹈地反复唱着他们新编的童谣:“一个人,出时新,吃了水莽藤,大叫肚子痛”。这里借助童谣、童趣批评了谢庆元,同时也显示了孩子们鲜明的是非观。人们常说,以周立波为代表的茶子花派,是含着微笑看世界,即使对落后的、错误的事物进行批评讽刺也是面带微笑,充满善意的。
二,通过服饰、饮食、娱乐等民俗展示人物的性格、休养与习性。
《山乡巨变》写了十多个主要家庭,三十多个主要人物,从他们或各不相同,或大同小异的服饰、饮食、娱乐等民俗,可以看出不同人物的个性特征和生活习性。
第一,运用衣着服饰显示人物特征。
比如,邓秀梅“入乡”在路上遇着亭面糊,他们彼此打量对方,通过衣着服饰就显示了各自不同的身份地位。她“仔细打量他”,“只见他头上挽着酱色毛袱子,上身穿件青布棉袄,跟别的挑肩压膀的人一样,肩上补了两块布。腰围巾也是补疤驮补疤,看不出原来的布色了……”老倌子“也在打量”她,“看见她穿一身青斜纹布制服,白地兰花的衬衣领子露了出来,披在棉衣领子的两边。棉制服右边的上口袋佩一枝钢笔,插一把牙刷。她没有带帽子……脚上穿的是蓝布面子胶底鞋……”
从“亭面糊”的穿着来看,是一位勤劳朴实且较为贫困的农民,经常肩挑背驮,以“补疤驮补疤”的“腰围巾”围着来御寒。而邓秀梅呢,则是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具有一定文化,爱美又爱整洁的比较含隐的国家干部形象,那“白地兰花的衬衣领子露了出来披在棉衣领子的两边”,告诉人们她是青春爱美而又朴素整洁的,脚上的“蓝布面子胶底鞋”,说明她是一位国家干部,因为当时,一般的普通农民是买不起胶鞋的。
同是农民,李月辉、陈大春、刘雨生等各人因各自的生活经历不同,家庭经济状况有别,因而服饰穿着都存在着差异。
三个人都戴有帽子,但从色彩、质地、造型显出三个帽子的主人的不同身份:乡支书李月辉的“浅灰绒帽子”,显示其年龄较长,举止稳当,庄重;团支书陈大春戴的是“有光滑黑亮的鸭舌的蓝卡几制帽”,显示家庭宽裕,在家庭地位较高,有青年人的好奇,喜爱青春靓丽的色彩;社长刘雨生是“戴顶藏青斜纹布制帽”,适合中年朴实本真的性格人戴。再看他们的衣着:支书李月辉穿的是“半新不旧的青布棉袄……”显得妻子(堂客)很爱他,衣着整洁,像农村基层干部;陈大春则“披件对襟布扣的老蓝布棉袄,没有扣扣子,也许是怕热,……脚上是一双麻垫草鞋……”显示其充满活力,不受拘束,热爱劳动,生活简朴;而社长刘雨生因忙于互助组的公事,标致的媳妇要与他离婚,因而,自己衣服破了,也无时间补,媳妇又懒得补,因此“上身穿件肩头露了棉花的开胸布扣青大布棉袄”。这三个人年龄不同,身份不同,家庭处境不同,衣着也有明显的区别。
第二,通过饮食信奉等透视人物的心理与性格特征。
民以食为天,饮食菜肴最能体现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温饱、贫富与习性爱好。
首先,看陈先晋家的夜饭:
桌上点起一盏没有罩子的煤油灯,中间生个汽炉子,煮一蒸钵的菜,清汤寡水,看不见一点油星子。炉子的四周,摆着一碗扑辣椒,一碗沤辣椒,一碗干炒的辣椒粉子,还有一碗辣椒炒擦芋荷叶子。辣椒种族开会……
看到这桌“辣椒种族”开会,不仅令人想起湖南流传的一首辣椒歌,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曾背诵给斯诺听过:“远方的客人,你请坐,听我唱个辣椒歌。远方的客人,你莫见笑,湖南人待客爱用辣椒。虽说是乡里的土产货,天天可不能少。要问辣椒有哪些好?随便都能说出几十条。去湿气,安心跳,健脾胃,醒头脑,油煎爆炒用火烧,样样味色好。没得辣子不算菜呀,一辣胜佳肴”。可见辣椒是湖南山乡的主菜,《山乡巨变》中陈先晋的夜饭“辣椒种族开会”就写出了湖南山乡饮食的主要特色,这辣椒歌在陈先晋的“夜饭”桌上“具体化”了,因为他家只有五口人吃饭,故而只写了四碗辣椒一碗白菜汤。既显示了陈先晋家节省,清贫,也显示陈家一家人坚韧吃苦的精神,又生动地展示了湖南人爱吃辣椒的地域特色和民俗特色。
其次,看陈先晋家的家园茶:
来了稀客,岳母娘特地在火炉屋里生了一堆火,饭后大家围在火炉边烤火、抽烟,随随便便地谈话,一段焦干的杉树废材,在火焰里,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松木丁块柴的松脂油香飘满一屋子。火边炖了一个沙罐子,开水咕嘟咕嘟地响着,火炉里的烟焰的影子在壁板上不停地晃动。陈妈泡了四碗放了盐姜、芝麻的家园茶,给老倌、女婿、大春和孟春,一个人一碗。
家园茶是湖南山乡流行的一种接待尊贵客人的茶,陈先晋的老伴陈妈生炉子煮家园茶说明客人尊贵,在家人的眼中其地位非同一般,而客人来陈家又是奉命来做老岳父的说服工作的,从一个侧面说明老倌子陈先晋入社是要颇费一番周折的。
再次,看陈先晋的信奉:
他跟他婆婆,每年大年三十夜,子时左右,总要把一块松木柴打扮起来,拦腰箍张红纸条,送到大门外,放一挂炮竹,把门封了,叫做封财门,守了一夜岁,元旦一黑早,陈先晋亲自去打开大门,礼恭毕敬,把那一块松木柴捧进来,供在房间里的一个角落里。柴和财同音,就这样,在陈先晋心里,财神老爷算是长期留在自己家里了,……他盼望走运,常常想在路上捡一块金子,也想从山里挖出一窖银元宝来。不过,金子也好,元宝也好,似乎都不愿意和这老倌子做朋友,到目前为止,它们都还没有到他们家做过客,一回也没有。
这里通过陈先晋请财神细节的生动描写与盼望拾到金元宝的幻想,真实地揭示了旧式农民迷信、愚昧、渴望发家致富的心理追求。书中亭面糊算命的民俗,也是很精彩的,特别是对算命瞎子的“胡言乱语”的揭示更是让人捧腹大笑。亭面糊的请瞎子算命与陈先晋的请财神,两厢呼应,曲异而工同。典型的细节描写具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同样,典型的民俗的描写也胜过千言万语。
第三,通过游戏,演戏等民俗展示人物的性格及社会的变化。
湖南人乐观,爱热闹,爱唱戏,爱看戏。就笔者所知,湖南除京戏,汉剧外,还有湘剧、湖南花鼓戏、祁剧、皮影戏、高跷戏等。《山乡巨变》中写了演戏,打扑克、下军棋、拉二胡、唱花鼓戏、舞龙灯、舞狮子、摔跤、田头唱歌等民间风俗,作家写这些,不是为写民俗而民俗,而是通过写民俗来展现人物的不同性格,以及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化。
比如,在《入夜》一章中写邓秀梅、陈大春、刘雨生和盛清明四人打扑克,李月辉在旁观战兼替邓秀梅(新来的客人)“观场”。当盛清明打出一张主牌梅花六,陈大春则“啪嗒一声,把他粗大的右手拍在桌子上,冲出一张梅花K”,不怕被下家吃掉,以此显示“猛张飞”的冒失;刘雨生与精灵的盛清明作对家,打牌与他干工作一样,老老实实,认认真真,既不冒失,也不玩假,以此显示其为人的本真;盛清明一面眼观三家打牌,一面与李月辉说笑,却乘人不备偷牌、换牌、悔牌,以此显示其治保主任的机灵;李月辉“观场”,一面说盛清明打扑克不老实,爱打电话,爱动手脚:擤擤鼻子,就是要梅花,眨眨眼睛就是要黑桃,并说他们“老实鼻子空,肚里打灯笼”,揭穿盛清明作假后,并说:“你呀,我看你还是少调皮的好,你越调皮,张芝园越不喜欢你”,以此显示其兄长的风趣。而邓秀梅呢?作为身负重任的下乡干部,她无意打牌,打牌只是她联系群众的一种方式,在打牌中主要是注意观察刘雨生等人的神情,以此显示其工作的细心。
再如,结尾《欢庆》一章,写社员自娱自乐自编自演戏剧的民俗,第一出戏是花鼓戏,由盛淑君扮演一位劝父入社的姑娘;第二出戏自编的“大闹春种”写社员不回家在田头吃饭;第三出戏由陈孟春扮演一位落后的社员,“垂头丧气,手里拿着水莽藤尖子”,才走出台,还没有唱,挤在前边的孩子们齐声唤道:“陈孟春”,“不是,是谢庆元”。陈孟春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我要拿了这枝家伙回家去,叫我里头的看了,晓得我寻了短路,吓她一跳,也吓大家一下子”。这时,台下的人笑了,李月辉忍住没有笑,偷眼看看谢庆元,只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把头低下了。李月辉心想:党内已经批评他,给予了警告处分,本人确实也有些改正,好了的疮疤不必再搔了……通过演戏的民俗,一方面写社员勃勃朝气和对合作社满怀信心和希望,同时也表现了李月辉这一基层干部高度的政策水平与对犯了错误同志的真诚态度以及犯了错误的谢庆元的自醒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