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老的著作中,我们还可以领略到他的值得称道的治学方法。

首先,是可贵的实事求是的精神。杜老在他的著作中颂扬了这种精神,他自己,也正是本着这种精神来治学和任事的。

杜老常常谦逊地说他对中国哲学思想史开始研究的时候,对《说文》训诂之学,没有足够的根底。其实,经过早年在日本东京留学和后来在上海居留的时期,他已经开始和完成他的准备工作了。从他的著作中我们可以充分体会到这一点。尤其是作为一个掌握了辩证唯物主义的革命学者,他既有锐利的眼光,又有科学的方法,这就使得他很快地掌握了材料,并且切中肯綮地处理了一切研究对象。在他的著作中,我们到处看到他的实事求是的精神,他对于一字一句,下笔时都从不苟且,为了获得一个小小的论断,他经常花费了大量的心血。什么哗众取宠、“立异鸣高”、偏爱偏恶,都是杜老所不屑为的。为了要保持引文的真实面貌,他总是谨慎地引录,从不以随便的概述代替原文,这虽然使得在引文过多的场合,显得稍为艰涩一些,影响了他自己原来行文平易明白的本色,但是杜老之所以这样做,我们却很可以体会他的苦心。正是由于杜老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我们看到他是尽可能这样地做了。他批评了孔子的守旧、藐视庶人的贵族态度,但是对于孔子的在若干程度上反映了群众的仁政要求的“仁”的学说,仍然肯定它是孔子进步的一面。他颂扬了荀子的唯物主义思想,推许他为战国末叶的一代大师,但是他却肯定地指出,由于《墨经》作者的实践精神,他们对于名实问题的理解,要比荀子深刻得多。又如对于公孙龙的名辩,他说过“都是诡辩和形而上学的臭味极重的”这样的话,然而对于公孙龙致力于概念的分析研究,以及他的学说在古代逻辑发展史上的意义,杜老却仍然给予相当高的评价。从这些事例中,都可以见到杜老实事求是精神在学术研究上的运用。

其次,杜老善于批判地吸收前人以至于资产阶级学者的研究成果,这也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杜老真正了解恩格斯说的:“即令只要在一个单独的历史实例上发挥唯物主义观点,也是一种需要多年静心研究的科学工作,因为很明显,在这里讲空话是无济于事的,这样的任务只有依靠大量的、经过批判审查了的、完全领会了的历史材料才可解决。”杜老勤奋谨慎地进行研究,并且表现了唯物主义者应有的虚心,他很尊重明清以来汉学家的研究成果,对于梁启超、王国维等人著述中的有用材料,不轻易摈弃。这种严肃虚心的态度,使他能够真正地对古籍进行“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的工作,因而较为深入地阐发了各家学说的思想实质。

从杜老的著述中,我们又可以见到他的是非分明和爱憎强烈的态度。对于大倡齐物之论,讲求保身全生之道,“不谴是非”“任其两行”的庄子学说,杜老是十分反对的。为了揭露这一类“乡愿”哲学的真正内容,杜老在著作中时常提到这一段小故事:庄子带着学生在山里游逛,看见一株“不材”的大树没有被樵夫砍倒,就赞美它“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后来他和弟子投宿在故友家里,故友吩咐小厮宰掉那只不能鸣的雁来款待他们,而留下一只能鸣的雁。弟子因此问庄子说:“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的回答是:“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杜老在《先秦诸子思想概要》和《便桥集》中有好几处都引用了这段故事,指出了庄子怎样不敢正视矛盾,辛辣地击中了这种圆滑处世方法的要害,指出了庄子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避世偷生思想的本质。从这些地方,充分显示了杜老对于乡愿主义、调和主义的鄙夷和愤慨。又如对于道学家们抢夺“道统”的分析和嘲笑,对于资产阶级学者复活“理学”的抨击,文笔更具有鲜明的政论色彩。凡此种种,都是杜老强烈是非观念的流露。唯其是非分明,虽说写的是哲学论文,我们仍处处看到一位革命学者战斗的气魄。在那里面并没有丝毫不冷不热的旧书斋产物的味道。

最后,还得谈谈杜老“由博返约”的治学方法。在叙述各家各派学说的时候,杜老常常以十分简洁扼要的词句指出了各种学说的最主要的特征,然后分析它们的体系。这种论断是归纳了丰富材料而后获得的。它“由博返约”“以约驭博”,使人有主次清楚、简练明白的印象。这种治学方法,也是很值得我们学习的。

这本文集,在若干程度上记录了杜老学术活动的历程。然而严格说来,它只是杜老全部著作中的一部分罢了。而他的著作,又只是他的全部社会活动的一部分罢了。特别是解放以来,杜老以相当大量的时间,从事党要他从事的各方面的工作。不论对任何革命任务,他都是本着实事求是、勤勤恳恳的态度来承担。但是,虽说这种学术活动仅仅是杜老以生命中的一部分创造出来的业绩,抚书思人,仍然使我们景仰这位老学者一生的辛勤。朴实严谨,是贯穿于杜老为人、治学、任事、生活各方面的崇高的风格。杜老毕生不断追求进步,从一个王阳明学说的信奉者发展成为一个共产党员。被敌人监禁的时候,他藐视反动派的威胁,坚贞不屈;在贫困的岁月中,他朴素自持,不沾尘垢;在工作的时候,他全力以赴,废寝忘餐;就是临近逝世的时候,他在病榻上也时常感念党的关怀,殷切表示希望能为革命作出更多的贡献。这样一位值得尊敬的革命学者辞世了。这里印出来的是一本辑录他的学术论著的纪念文集。这数十万字的著述,不但能够帮助人们研习中国的哲学思想史,它中间响着的那个经世致用、实事求是的嘹亮的声音,也将激励更多的人把勇猛奋斗的气概和科学分析的精神结合起来。发着这个声音的革命学者,他那朴素谨严的风度,也将鲜明地长留在接触过他、受他教育影响、读他的著作的人的记忆中。杜老生前常常说他的某些著作,只是一些起着过渡作用的“便桥”,并且说:“便桥者,一来,别于自珍的‘敝帚’;二来,一俟更好的钢骨水泥乃至全钢结构的桥梁建造出来的时候,便可毫不惋惜地弃置或拉杂摧毁了它。”因此,他的著作中有一本就索性叫做《便桥集》。这自然是杜老谦逊的说话。但是,就算退一步说,在学术工作中真有“便桥”这么一回事吧,能够起着这样作用的桥也就是完成了历史使命的桥。在我们这个进行着翻天覆地的变革,无产阶级文化从萌芽到蓬勃成长的时代,起着这样作用的桥更是伟大的桥。历史的长河滔滔不绝地流着,一切真正起过先进作用的事物都将在这条长河中不断地闪闪发光。我想杜老的这些著作也自有它的历久不磨的光辉。在《杜国庠文集》行将出版的时候,我写下这些,抒发自己读完他的著作之后的感想,也表达我们大家的纪念,我们大家的敬仰。

1961年12…月

【注释】

[1]杜国庠《先秦诸子思想概要》,北京:三联书店,1955,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