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陈连长

二、陈连长

让我来介绍一下吧,我们二连的连长!!这一个讲话像发口令一样的人。

他叫陈白华,但从没有人这样叫过他,我们称他“连长”,团营首长叫他二连长。他年纪不大,22岁,长长的脸孔上,两颗眼珠微微陷进去,下巴上有个疤痕,抗日时期给炮弹炸伤了的,他永远穿着一套灰军服(现在是黄绿色了),绑腿打得很整齐,有时也穿上一件大红色的衬衣,他总是把制服扣得紧紧的,只让他露出一线红领子来。皮挂包和“三保险”的带子,在他的前胸后背上打着两个交叉,迎面看来,好像一条双桨的渔船有节奏地向前摆动。

他最爱打仗了,这不仅是一种责任心和好胜心使然,简直成了他的一种嗜好。他常说:“我每一次都要试验一下,怎样使用我这个连才最好。”“枪声一响,那才是耍把戏的日子哩!”真的,再没有连长那样了解和善于使用二连的了。

大家都喜欢连长,特别在打仗的时候,那洪亮的声音,和那冒着火光的眼珠子,带有一种强烈的传染力,使每个人的斗志和信心都增加了几倍。他是个顶干脆的人,不计较什么长短,谁有错过,有的他只骂了一句,之后,什么也没有了。为了这,他也埋怨过指导员:“管那些闲事干什么呀?只要会打仗就行,其他可以马虎一点。”“群众纪律呢?城市政策呢?都可以不管?”指导员总是这样顶他。等到他觉得无话可说了,他就喊道:“反正我别的都不管,我只管打仗、吃饭。”

过阳历年的时候,旅部召开了一个整军会,政治部主任亲自主持,他报告要三整三查,发扬三大民主,整的方法是,由上而下,由下而上,干部要带头,要以身作则。连长发表意见说:“穷的人都是好的,要好好整一下那些不是穷人出身的。”可是主任不同意,说:“不对,谁都要整,哪一种成分,哪一级干部都要整,连部要营部负责,营部要团部负责。”连长不敢反对,表面上也表赞成,但心里还是很不高兴:“整吧,你来整老子吧,咱一根头发也是革命过来的,时辰八字都在党手里!”

可是,话虽然是如此说,怎能不服从命令?各连的干部都准备反省了,团长还说自己过去有“军阀主义”和“左倾冒险主义”呢,于是,连长把指导员和文化教员都找来。

“指导员,你来提个意见,教员,你帮帮我记下来,详细点,不要潦草,潦草看不清,到时又说不出啦!”

“你讲,我记。”文化教员严肃地说。

“从历史说起,我是给人家看牛的,老粗,四年前当的兵,动机是什么?没啥动机,只是好玩。八路军到了确山,我入了伍,搞勤务员,两个天地呀,以前天天看那两条母牛,望它好好吃草,顶两个好‘黄尖’。当兵以后,懂得了国民党,共产党,毛主席,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但我有个老毛病:想家。叫‘家庭观念’好了,我家里有个老娘,荒年要讨饭,连我的一群小鸡子,我也想常回去看看它们。我不怕打仗,最怕的是队伍要开走,每次队伍开到洪河边,我就担心要开远了,不到一年,竹沟事变,开走啦!我一天没吃饭,很难过,唉!总之,这叫家乡观念,指导员,你看这样说法对不对?”

“可以。”指导员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过了两年,我被调到团部去当警卫员,20齐头的小伙子,一身蛮劲,脾气躁得很,爱骂人,爱打人,自然,也错打了一些穷人,这是严重的错误。爱漂亮,爱出风头,也常常跟团长顶嘴,我喜欢拿绿绸子打绑带,团长常骂我‘打扮得像个球样样子,红红绿绿的跟婊子一样!’但他也喜欢我,说我有气力,有个死胆子。

“后来——我不说那一年了,记不清。我被调到教导营去学习,毕业出来,调到四十五团当班长,这部队都是襄西人,跟我们的五十八团都是河南人的总不同,好几回打仗都未打好,攻坚没攻上,我总是批评他们:‘如果是我们的五十八团,早就打下了。’这样,大家对我也不很满意。不管生活、战斗、行军或搞个什么,我都觉得以前的比现在的好。真是奇怪!……”

“刘少奇同志说,这是部落主义思想。”文化教员低声插了一句。

“管他什么鸡巴‘破落’思想?反正不久又习惯了,升了排长,这排长可不好当,三个班长搞不好要提意见,没有指导员帮忙,又没有事务长,啥事都要管,管不好,我爱发脾气,有一次,有个敌人不肯缴枪,还打伤了我的一个副班长,日他娘,我把他捉住了,打他半死,把什么俘虏政策都忘记了。”

“你还打骂过什么人吧?”指导员诚恳地说。

“这就是这次主任要咱们反省的军阀主义了。人是打过两个的,到二连来以后,你是知道的,我打过司务长——那个糊涂蛋,他在路上将桐油木梓油渗到菜里去,弄得大家又吐又泻,那天又有任务要出发,现在想来,打得还少呢!不是他穷出身,我还要揍他。还有,在许昌战斗时,三排长误了时间,我来不及打他,痛骂了他一顿……这些自然都是不很好的,不过,我觉得军阀主义有两种,一种是好的,一种是坏的,我那种军阀主义是对的。”

“对的?”

“当然是对的!为了革命工作才打人呀,难道我生下来就爱打骂人?我们革命队伍里不打好人,坏人还能不打?”

“不打不骂就没有办法吗?咱们政委当了几十年兵都没打过人。”指导员平时本不好这样多解说的,这回是整军,不能不认真点。

“当然,能够不打就更好——好吧,我承认这是军阀主义,不过这错误没有那真正的军阀主义大。”

“团部还说我们连里有其他的问题,我们一起来想想也好。”

“想什么?我二连三个月没有一个逃亡的,打刘家场,朱家畈,戴家河,去年的河口,洗马河,马坪……哪一次不是打得挺漂亮的,要他团部来竞个赛吧,看我们哪一回落后?他不给奖旗贺功我就有意见了,前天报上只表扬了我们八个战斗英雄,文章写得短短的,不够长,字又写得小,不够大,又不来个照相的,这些鸡巴新闻记者。”

“不是叫你想这个,余主任的意思,看各连有没有打埋伏,缴获不归公,即是本位主义,伙计,我看这我们是有的,在我,是完全承认了这点。我也准备自我批评一下。”指导员一句一句地说着。

“你真是肉头,我们缴了700元上交了550元,留下了百把块钱改善伙食,就是‘打埋伏’是不是?前星期团部要调走我七班、五班的几个战士,那都是老兵,有两个还是好机枪手,他们要调,先调我去吧,这就叫‘本位主义’,伙计,这样的‘本位主义’我看愈多愈好!”连长说着站了起来,文化教员请求他说慢一些,不然就记不下来了。

“你真是个墨水罐,这些话还记它干啥?”连长连气带笑地说。

指导员和连长再三讨论、反省的结果,连长让了步,承认了“基本上的”错误,不过他还认为:这种情形营部和团部以及其他连队都有,如果一定说这是“坏的”本位主义,那就得来一个一起改正。他叫文化教员记上去:“这个毛病是整个的,要大家在干部会上同时坦白改正。”

二连长的反省笔记,恰恰给旅部余主任看到了,这是政治处转上去的几份比较典型的材料。余主任看过后特地到团部来,找连长去谈了一次话。

“无论如何”,主任说,“军阀主义都是不好的。军阀是什么?就是蒋介石,还有什么好的蒋介石呢?军阀主义在我们部队里就是打骂主义,毛主席和朱德司令都再三嘱咐要拼死反对它,一个好的革命干部是不容坏的敌人侵入来的……”

我已经说过了,连长是个干脆的人,他弄不明白的事,就坚决反对,赞成的事,就要举起两个手的,主任的话,他都听进去了,而且觉得很同意。

“还有呢”,主任继续说:“本位主义是整个的问题,这大概是对的,很多单位都有,他们都要检查,但是,我要你知道的,就是你们自己先要检讨。”停了一下,他又说:“拿打仗说吧,敌人被围住了,上面下令要大家同时攻击,时间一到,你是否要等到别人先打,你然后再打呢?如果别人不打,你是否就不打呢?你一定会说:不能够的。好吧,那么现在,就请你自己先执行命令,向敌人开火——”

“知道了!主任,我的想法不对!”连长说。他觉得这些道理都是很浅的,不知为什么倒给主任说了出来,自己却想不透。他满意地回到连部来。

连里接连开了4天会,大大查整了一番,连长和指导员都在军人大会上检讨了。在连部的影响下,朱油桶他说,他背地里讲过首长的坏话15次,打仗时搜过两次俘虏的腰包,拿了两个打火机。王大国将他随便打炸弹的事作了详细的反省,又说出他晚上放哨时曾偷过老百姓种的红薯和玉米吃,犯了群众纪律。司务长说他保证大家每天真正吃到八钱油,以前做菜时,只在做好的菜上倒些油花来欺骗大家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