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谈片

星海谈片

1939年春,《九一八大合唱》第一次在延安大礼堂(又叫党校大礼堂、组织部大礼堂)左侧的广场上演奏过后的第二天,我同马列学院的几位同学,到鲁迅艺术学院去看一位姓余的同乡。那时“鲁艺”还没有搬到桥儿沟,在延安城的北门外,我们大伙儿就在这儿碰的头。

我们几个人在一个小土坡上。谈得正浓,忽然走来了一个人,问道:“同志们讲什么呀?”他面带笑容,手里拿着乐谱,说的是“广东官话”。我们很快就认出了:他就是冼星海老师。前些日子的《黄河大合唱》,昨天晚上的《九一八大合唱》的演出,都是他亲自指挥的。

这位大音乐家的到来,使我们很有些儿紧张。我们刚才谈论的,正是他昨晚的演出。我们的议论,他大概听到了。但是他像老朋友一样坐了下来,很自然地就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

“昨天的晚会怎样?你们都听了,怎样?再谈谈吧!”他再三征询我们的意见,证明刚才的话题,他是听明白了。这时,大家有点儿害羞,尽管他说了多少遍“请批评!”“请提意见!”“请……”回答总是“很好!”“很好!”

“比《黄河大合唱》呢?”他真会提问题。

“《黄河大合唱》我们都会唱,《九—八大合唱》只有一首《流民三千万》唱过,其他的不熟悉。比起来,《黄河大合唱》要好些。”我们中间有人回答。

“嗯——”他望着我们笑笑,但他不一定同意。然后,他补充了一句:“熟与不熟,很有关系。”

在这个时候,我向他提出一个问题:“你对广东音乐的看法怎样?”这不单是出于好奇,想听听这样的人对这样问题的见解;我听说他正在埋头研究民族音乐。

“广东音乐吗?非常好!非常好!它的旋律极为优美!你听,——他做着手势哼了一段《汉宫秋》,一段《小桃红》,——它的节奏抑扬起伏,柔和平稳……它的‘motive’都是这样的,——他用手在地上划了两条、又两条的密密的平行线——这是‘简谱’,你们是看懂的。你们看,多么特别,它们很均匀,但是奏起来可快,可慢……这是很有特色、很幽美、很动听的音乐!在全中国,也是少有的!”他的答案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一下子他可以说得很多,而且语气十分肯定。

这位对西洋音乐深有造诣的作曲家的话,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我们差不多都是压抑着呼吸去听他的每一句赞美之词的。过了一会,忽然又触动了我的另一个疑问,就是我想起了他的《黄河大合唱》。

“你的《黄河大合唱》有没有受广东音乐的影响?”因为我觉得在《保卫黄河》中的“风在吼,马在叫”这两句,有点像《双声恨》中间的某一节……

“没有,完全没有。”他的反应都是很快的。

他发觉我们都爱唱歌,又发觉我们对他的作品十分爱好。因此他问我们最喜欢他的一些什么歌曲。

除了这个《黄河大合唱》以外,我们举出了《太行山上》《游击队歌》《到敌人后方去》《赞美新中国》以及《救国军歌》《青年进行曲》……

他听着,一个个地点了点头,接着,他说:“一个人爱什么,和他的思想、环境很有关系,你们在根据地,在抗日前线,思想进步,你们就喜欢这些歌。可是在大后方,那里不让抗战,民众苦闷,有些青年人到今天还在唱《夜半歌声》啦……”等了一会,他又说:“不管是青年人的思想苦闷,还是黑暗环境的关系,反正我并不喜欢这个歌。我在抗战以前谱这个曲子的时候,并没有花多少气力。新华公司的老板要,我只在一个晚上,吃了一大包花生米,就把这部电影的几支插曲写了出来。一共拿了老板的300块钱。我对这个歌——电影《夜半歌声》的主题曲,不大满意,现在听见人家唱,也不那么舒服。”

我们觉得很新奇。在几年前,我们都是挺喜欢唱这支歌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作者对它有这么个看法。

“那么,你最喜欢自己的什么?”

“《拉犁歌》(电影《壮志凌云》的主题曲),还有《顶硬上》(《广东挑夫歌》)。会唱吗?”

他知道我们对这些作品都很熟悉之后,感到特别高兴。他说那首《拉犁歌》,是他亲自从河南郑州一带的农民中搜集得来的;那首《顶硬上》,是广州市天字码头一带的“苦力”唱的。他那孩子般的稚气,青年般的热情,边讲话、边唱、边做的神态,非常深刻地印进了我们的脑际。

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他那一边哼、一边赞美这两首歌曲时的兴奋神态呢!

195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