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陈克寒
我认得克寒同志比较迟,虽然在延安清凉山时期,偶然碰面,却也不大打招呼。常听人说,这人有点傲慢,不大好接近。何必呢,我们之间又没有什么工作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彼此同住在一个山头上,也还不能说是“相识”的。
后来到了太行山,大概是1947年六七月间吧,他是新华社临时总社的副社长,我们这个前线记者团,从采访业务到组织工作,都是由他指派。这样,接触的机会也就稍为多起来了。然而我对他的印象,不但没有因此而有所改变,相反地,对他那孤高傲慢的态度,反而看得更为清晰。
记者团的同志,称呼克寒同志为“克寒公”。这个“公”字,并不含有尊敬的意味,它带有几分谐谑。由于他平时爱训人,爱批评人,甚至爱发脾气骂人,大家才送给他这个“雅号”的。
我不知克寒同志自己是否知道,他的“人缘”——与别人的关系很坏。记得有一次,记者团的同志们一起到前线司令部报到,在冀鲁豫的大平原上,大家高谈阔论,无所不谈的时候,不知是谁,把话题转到“克寒公”身上,一时你一言,我一语,不约而同地骂了起来。其势之猛,有如平原烈火,最使我惊奇的,是大家一下子可以举出他的如许之多的“罪状”,并且有人当场表示:“再也不同陈克寒这样的人共事了!”这次爆发出来的不满情绪,可以说到了最高峰。当然,作为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说来,对这样的领导人,我是不能不感到惊讶和失望的。
看来,克寒同志为人的缺点是明显的。但是,他的长处也是明显的。比如,他的政治敏感性和原则性较强,他不盲从附和,他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他所具有的根据地的办报经验,等等,在这些方面,就没有听到过什么大不了的意见,毋宁说,大家对他是首肯的。
使我常常想起的,还有这几件事。
1947年12月的一天,我们在大别山,此时敌人正集结强大兵力,企图围歼我于鄂皖之间。在我们正作紧急分散行动的时候,忽然接到司令部的电话说:“你们的领导人陈克寒同志来了!”这可使我们怔住了。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在敌人狂轰滥炸的时候他来干啥?他是怎样到这里来的?为什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总之,他的突然到来,并不使人高兴。
克寒同志是随同五师(改编为野战军十二纵队)南下的。他与十二纵队政治部宣传部许道琦同志在一起,就在当天的早晨到达并找到他属下的前线分社。他先找到分社的负责人李普同志,然后又派警卫员去找各前线记者。他没有料到这些记者们,在被召之前约一个小时就约定:“我们不要见他!无论陈某约谁去谈话,谁也不要去。”
这又是一次“平原烈火”,结果,没有一个人去见他。
但是克寒同志到底不愧为一个老同志,他见大家都不照面,一定是对他有些什么意见,于是他改变了方式,来了个180度的转变,一个个地进行“家访”。这样,人见到了,话也谈了,而且显得颇有长者风度。在同我的谈话里,他提到我在南下这一期间的写作的优缺点,说明他对下面的工作是关心的;他又指出了今后的任务(我马上就得随十二纵队过平汉路西作战略展开),说明他对全局的情况是理解的;他还要我顺便替他谢过许道琦同志沿路对他的照顾,处处显得他的精细、能干,看来他并不懊丧。(至于他同别的同志是怎样谈的,结果如何,就不得而知,因为我们当天就匆匆分手了。)我到江汉地区以后,听说他回到中共中央中原局当了一段宣传部副部长,专管新闻,但未曾会面,只是传闻而已。
解放后,我虽然没有完全离开新华社,但同克寒同志却没有什么往来。50年代后期,我完全离开新华社,不久又听说他到了北京市委,也改了行,搞什么“经济工作”去了。
大约是1964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克寒同志忽然到广州梅花村我的家里来看我。他的突然到来,真是出乎意料!那时我在中南局宣传部工作,我们既无工作关系,也无通讯往还,且趣味并不相投,谈些什么呢?但是话匣子打开,我发觉他的知识面很广,外表上他沉默寡言,其实有强烈的发表欲望,他东南西北,滔滔不绝,绝不像平时守口如瓶的样子。最使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忽然要介绍我看吴有恒同志的小说《山乡风云录》。他说:“广东出了本好书,叫《山乡风云录》。很好!不知你看了没有?值得一看!”这很使我惭愧,因为身为宣传部长,不该连身边的好作品也没看。当然这部作品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好,因我未看,不好遽下断语,同时也不能对他的推荐有所表态,但是他不是一个同文艺绝缘的,不是一个冷冰冰而毫无情趣的人物(如同我们常常批评他的一样),这是完全可以断言的。后来我很快便看完了这本书,觉得这确实是一本很吸引人的好书,证明他对文艺的看法,还是自有见地的。
“文革”暴乱后,大约是1973年的夏天吧,我同我的爱人到了一次北京。听说克寒同志在暴乱时被迫跳楼,跌坏了一条腿,他的爱人也已离开了人世。我们专程去看了他。这时,他显得更加消瘦,更加孤独了。同与别的朋友见面时一样,我们彼此都感到有点凄然,我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1977年的下半年,我调到国家出版管理局工作,秋冬间的一天,克寒同志给我转来乔木同志的信,是请我考虑一下是否可以让克寒同志回到出版局来工作的。乔木同志还当面告诉我,克寒同志有相当高的思想水平,身体不行了,看看稿子总是可以的。我当即表示同意,但是不能作出决定,还要经过国家出版局的党组。不料在党组会上我把问题提出来以后,大家几乎一致表示反对。于是,我只好把情况回复乔木同志。乔说,既然如此,只好作罢。他会再找克寒同志谈谈……
几天之后,我接到克寒同志的一个电话。大意是说:乔木同志已把你们的意见告诉我了。同志们不同意我回出版局,我无意见。我现在给你挂电话,也不是想要求你们让我回来。我只是想向你表明一下,过去我在工作中,自以为是,盛气凌人,与人相处得很不好,所以引起许多同志对我的不满,这些都只能怪我自己的不好。请你顺便告诉出版局的同志,说我诚恳地向大家表示歉意……
我听完他的近二十分钟的话,一直坐着发呆。我真不相信刚才克寒同志来的电话。这不是在作自我批评吗?我怎么也不能把话同人联系在一起。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一贯正确”的人物,绝不会向谁认错的。现在我亲自听到的,却是一个心平气和、虚心自责的人,这真是判若两人啊!
克寒同志的电话,使我久不能忘,有时我想向人谈起,每每欲言又止。如果我对人说,陈克寒在向我作检讨——向他过去的一个属下作检讨。由于他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我想是没有人会相信的。但是我如果长期地不对人说及这一回事,岂不是把一个真心诚意、知过必改的老同志的革命精神和高贵品德,永远埋没掉了吗?本容许犯错误又容许改正错误的要求,本“不藏人善”的态度,我记下了这些,一来让我们不要忘记了克寒同志这位值得我们尊敬的革命老同志,二来让我们记得这位为无产阶级新闻事业而贡献了一生的光荣战士。
198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