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报》是怎样办起来的

《羊城晚报》是怎样办起来的

《羊城晚报》不是全国解放后第一家晚报,上海的《新民晚报》就比它早。但是,作为一张大型对开的晚报,它恐怕是全国第一家了。

为什么会想起出一张晚报?这是当时广东省委第一书记陶铸的意思。1957年春,我是省委宣传部长,陶铸跟我讲:“假如一座城市出两家报纸,都是相同的,时间相同,内容相同,连标题也一样,这是很大的重复浪费。”当时广州有两家日报,《南方日报》和《广州日报》,内容很多重复。陶铸便考虑是否改出一张日报,一张晚报。后来觉得,如果把《广州日报》停了也不好,广州市委也不肯,不如另出一张晚报吧。我们都明白,办一张这样的报纸,我们是没有经验的。但陶铸倒是胸有成竹,他对晚报的对象、目的甚至版面内容都有他的看法。他提出,办晚报不能同办党委机关报一样,大家的面孔都没有什么区别,晚报的对象就是广大的市民;办晚报的目的就是让大家在茶余饭后得到一种娱乐、一种消遣,增加一些知识。来一点琴棋书画,踢球歌唱,帮助人们消除一天的疲劳,总比打扑克好一些(当时也还没有提出“寓共产主义教育于谈天说地之中”,那是在晚报办了近两年,有了一些成功经验之后才概括出来的)。他又提到:晚报的形式要多种多样,品种要多,要文情并茂,不要太单调了。要多搞一些文化生活、文化教育方面的东西。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省委及陶铸的意思,十分强调不要把晚报当作党报来办。

上述的意见,陶铸是一口气讲出来的,时间大约在1957年上半年。他是以征求意见的方式同我一起酝酿酝酿,我当时很表同意。但是哪儿来的人!没有人,便无法落实。于是,这件事就一直拖着。

8月间,《南方日报》党委向省委宣传部送来一份报告(“关于清理中内层”的),反映有三十几个人不适合在党报工作,要把他们调离南方日报社。我当过南方日报社长,这三十几位同志我都认得,比较了解他们。我考虑了这个报告,觉得不妥当。因为这些同志大都是有相当业务能力或经验的新闻工作者,调走了无疑是报社的缺失。我找当时的人事科长商量:“是否可以改变这个决定?”但是没有成功。这件事使我感到极不愉快!此时,我很快想起陶铸办个晚报的打算,便向他建议,说明这三十几个人是有本事的,报社组织上认为有“问题”,不适宜在党报工作的决定必须再三考虑。再说,调到哪里去?当教师?到出版社?都不一定好。是不是让他们搞晚报?陶铸同志想了一下,断然地说:“可以!”就这样决定了。晚报就以这三十几个人为基础,着手筹备。但是,三十几个人出一张报,只能解决它的编辑业务,其他如报纸的经营发行、印刷等,仍难解决。因此,省委就决定将它的经营业务依附于《南方日报》,行政事务、纸张采购、印刷发行等工作,统一由《南方日报》兼起来。为此,从《南方日报》调一位副社长李超当总编辑,由杨奇当副总编辑。这三十几条好汉专心致志地搞好采编业务,这批骨干的潜力得到了有力的发挥,这张新办的报纸显出了一番新的气象。所以,如果有人问我《羊城晚报》是由谁办起来的?我的回答是:《羊城晚报》是由几十个被认为“不适合”办报纸(党报)的人办起来的。这有点像开玩笑,但事实确实如此。现在这几十人,一个个都成了出色的新闻工作者,而且经由他们培养,带出了一代又一代的新人。我所以提起这件事,并不是想翻陈年老账,或者批评某些同志,说他们险些儿埋没了一批人才。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干部部门作出如此决定,认为这些人不适宜于办“党报”,也许是有它的所谓依据的。我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只是想说明:我们党在制定知识分子政策的时候,应当谨慎和合理,不要“格杀勿论”:对于执行此类政策的同志,必须查明实况,如实反映,不要冤枉好人。陶铸同志对知识分子是信任的。他处理这件事,固然是看到这几十个人,相信这几十个人,让着几十个人发挥作用,体现了正确的知识分子政策,创办了一张在全国有相当大影响力的晚报,对祖国的文化事业作出了贡献。同时,他又看到知识分子的重大作用以及对他们所应采取的正确政策。这里体现出了陶铸同志的胆识魄力。假如不是他下决断,这几十位新闻工作者就要离开本行,本来很弱的新闻战线就会更弱,《羊城晚报》也不知要拖到哪一天才能面世!

人有了,领导班子确定了,办报目的明确了,便开始筹备出版。原来准备经过几个月筹备才能出版的,没料到省委决定将正式出版时间提前到10月1日。我们就急着赶,抢时间。幸而出得也很快。大概在9月20日左右就开始试版了。连试了一个多星期。试版的时候,我们抬出了省委的牌子,说这也是省委的报纸,无非是想引起整个南方日报社的重视。因为开始时一些同志还不太理解出晚报的意图,对出晚报还没后来那样注意,有点袖手旁观。只有排字房的同志加班加点,非常出力。后来说明办这张报纸是省委支持的,才彼此亲热起来。南方日报社长黄文俞同志还主动过来写了一篇小文章,作为“发刊词”。

晚报创刊了,怎么办下去?开始大家都不是很清楚的。我们算过一笔账:按当时的价格,只要发行6万份,就可以站住发行(《广州日报》其时正达此水平;8万份,就有得赚)。记得第一张晚报不是午后出版的,10月1日的早晨已经印出来了。9月30日晚上,我、李超、杨奇,我们三人熬夜到大天亮。报纸印出来,本来可以去休息了,但是报贩等在门口,黎明就开始批发,一卖卖到傍晚,5万!6万!7万!头一天就卖了8万份,比《广州日报》还多2万份。《羊城晚报》创刊第一天就证明它是有生命力的。我们估计,起码可以搞到十几万份。但是,我们得睡觉去了。

在实践中,总结晚报的经验,有些栏目办得很不错。如胡希明的《红船英烈传》,很多人说好。我也向他们提过一些建议,一个是副刊“晚会”,刘逸生负责,我向他建议,能不能搞点通俗化的东西,比如唐诗讲解,解释一下唐诗,很有必要。他接受了我的建议,在“晚会”里开了一个专栏:“唐诗小札”,隔天一篇,很多人看,反应很强烈。那个时候,董必武在从化休养,他对我说:“你们晚报那个‘唐诗小札’写得真好。”“唐诗小札”后来汇编成书,“文革”前发行三十几万册,近年重印,发行一百多万册,在海外也很受人欢迎。

“晚会”搞雅俗共赏,有一些知识性。再来一个栏目:“陈医生手记”,联系群众面很广,有许多来信,有些公开答复,有些直接回信。这个不是什么新创造。香港报纸上就有,什么“百事通”“通天晓”,什么都可以回答。自己回答不了,可以转到有关部门去,请教专家。

“花地”有长短篇小说、散文、杂文、诗歌。知名作家欧阳山、吴有恒、陈残云的小说,秦牧、杨石、林遐的散文(秦牧有篇《迁坟记》曾为毛泽东所赞赏),都很受欢迎。“花地”办得很不错。有个刊头还是我题写的呢。

报的体育栏是很出名的。我嫌它篇幅太小。广东人喜欢看踢足球,但球员的待遇却太低。一出戏,名演员上台,才几千人看。一场球,却有几万人看。所以应当重视体育,重视球员,应当登一些运动员的照片。但是,晚报当时还不敢,怕“个人崇拜”。我对他们讲,体育栏要做到提高、指导、鼓励体育运动的开展,要捧“球星”。1962年,广东足球队赢了上海队。上海队曾经连拿三次全国冠军,广东队赢了它,广州工人放鞭炮庆贺。那时候,恰恰《羊城晚报》说没有头条,我说怎么没有头条!广州市民放鞭炮,庆祝省队获胜,不就可以上头条!为这件事,“文化大革命”中把我整得要死。

《羊城晚报》还有一个成就,就是试探解决报纸如何进行批评的问题。报纸批评要不要?这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如何开展批评,这个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好。有些报纸的批评,好像法院的传票和判决书一样;有些批评,是组织要处理的问题;报纸一批评,就要作检查。这对记者没有好处,真是“无冕之王”了。报纸如何批评?如何把握是非和分寸?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羊城晚报》搞了个三言两语式的“五层楼下”,这是它的首创。“五层楼下”出来后,反响很好。有一次,广州市长朱光对我说:“‘五层楼下’批评一位干部开会迟到,还慢吞吞地大摇大摆走进去。还有一次,说是看电影,站了起来,把别人挡住了。这讲的就是我呀。我以后要改了。”我说:“这很好呀,没有点名嘛。这种事可能很普遍,不一定指你。”这件事说明“五层楼下”人人都在看。后来我发现陶铸也天天看这一栏,他还给“五层楼下”提过具体意见。

《羊城晚报》,一个“晚会”,一个“花地”,一个“体育栏”,再一个“五层楼下”,办得都不错。说起来,开始办晚报,我们又是有把握,又是没把握。晚报实际上是吸取了国内报纸写文章的经验,吸收了香港报纸的一些经验,再加上自己的一点创新,考虑到读者的需要,把话讲得软一些,有点文采。

当年的感觉,《羊城晚报》一版的言论差了些,甚至没有什么言论。言论不一定要求长篇大论,小言论也好。可惜的是,连这一点点小的也没有!每天都是无话可说啊!复刊后的《羊城晚报》,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补足了这一点,一版的小言论,有些写得很不错。一版微音(许实)的文章,写得尖锐、生动,我很爱读,应当感谢他。他的文章,不但言论清新、文风潇洒,而且补救了自从晚报出版以来的言论不足,可说是挽狂澜于既倒,重新开辟了晚报的新时代。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羊城晚报》倒霉。账都算到了我的头上,说晚报是我一手创办的。这是误会。创办晚报是很多人的功劳。我作为创始人之一,曾经过问其事,如此而已。

1985年2月16日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