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两个老王
一连几天都下着雨,路上滑油油的,背包愈走愈重,走起路来像扭秧歌,一个不小心“扑通”!就会掼成个泥牛样子——在这样的日子里,王大国和王德厚的关系更坏了。
王德厚骂道:“去你妈的,你滚回北方去罢!南方没有你,革命也会成功的!”王大国气得发抖:“好他妈的小子,不是为了革命,你摆酒席也请不到老子来!”在宿营的时候,连柴火也找不到烧的,这两个老王却在那里裂开嘴巴子吵架,怪谁呢?怪天公下雨下得太多吧。
王大国是北方人,他在第一次南下的时候,对南方就有很多意见了,但没有人和他作对,一切马马虎虎地就过去了,这回班上却有了个王厚德!——这个老王是湖北本地人,他在山西晋城吃了个把月小米子,吃得一肚子火,听说南下,欢喜得几天都睡不着,天天吹南方怎样怎样好,恰恰又遇到这个沿路说南方坏的北方人,于是,就好像一辆大车上的两个轮子,走起路来总是吱吱喳喳地互相倾轧。
起先,他们只不过比比谁的好。
“北方多好呀”,这个老王说,“不管吃什么,麦子、小米子、高梁、红薯、豆子、洋芋……也要比这个大米子好,面粉能做几十种好吃的,面条、蒸馍、大饼、油条、油饼、花卷、包子、饺子……啥都能行,比起这个大米来,哼!吃不饱,饿得快还不算,吃了还会肚子痛!……北方的路呢,多宽敞,人能走大车也能走呀,像这样小的鸡巴路,转个弯就转到水里去了!……北方好的还多着呢,拿老百姓待军队来说,当兵的只要在村子外头喊一声:‘喂,有开水吗?’一下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抬了开水来,要把你淹死啦!在这个鬼南方,你喊去吧,口水也喊干了,啥也没人理,自己还累出一身汗,唉,做牲口也要做个北方的好,吃上一把干草要比一百把稻草强……”
那个老王说:“一辈子也不要到北方,走他妈的几十里,看不到一条街,找到一家小铺,甜酒也买不到一碗,南方呢,你要买肉就肉,鱼就鱼,哪一家老百姓不吃上几个菜,栽秧割麦吃的东西,北方人要吃上一年,南方哪一个当兵的不发上几套衣服?北方好容易才买到一斤棉花,南方要山有山,要水有水,风雨有个准,北方刮起风来,满天黄沙,把眼睛也吹瞎了,老子少吃一碗饭,就要给它刮到天上去……”
比完了好的,就是比坏。这个老王说南方的人真笑话,吃的叫“巴巴”(馍馍),拉的也叫“巴巴”,女人好吃懒做,爱拉“皮绊”(轧姘头)。那个老王说北方人一年到头都不洗澡,一家人在一个炕上睡觉,不要脸!
他们的南北方是很简单的,一个是指湖北(他不说湖南,因为那个老王不是湖南人),一个是指山西的晋城。比较起来,油桶还是高明一些,他这个“南方”人,除了晋城以外,从前还到过一次冀中,所以他同意王德厚的意见说,北方不如南方好,但他补上一句:冀中的北方除外。本来他想连冀中也说不好的,由于他平常欺别人没有到过,把那里吹得特别好,只好承认北方有部分的好处了。至于一班的刘班长和一班的杨副班长,一个完全同意这个老王,另一个却完全同情那个老王,不过他们嘴里都没有说。
事情发展得愈来愈坏,大凡遇到疲劳,下雨天,伙食坏,这个老王就骂“南方”一顿,那个老王也必定起来反骂“北方”一番。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就无形中代表了“南方”和“北方”。
有一天,王大国从伙房打饭回来,滑倒了,饭菜翻到水田里,“妈的皮!这个鸡巴南方!”他索性把盘子往地上一摔,打破了,王德厚冷冷地说:“盘子又不是炸弹,可以随便摔掉的,大家没吃的是小事,违反了群众纪律,有人会找谈话的。”
这个老王给这些带刺的话气得脸色发白,他尤其受不了别人提起他打炸弹的事情,于是,他捏住拳头骂道:
“好好好,好个鸡巴!谁再说南方好,老子揍他!”
那个老王也走了过来:“好家伙,我还没有给人打过,蒋介石也欺负不了老子,就怕北方裤子?”
这好像一个遭遇战,双方都要开火了!如果不是油桶带着指导员和排长进来,战况就要“渐趋激烈”。
“到连部来!你们两个。”指导员的话,像瓢冷水,将屋子里迸发出来的火花熄灭了。两个老王静静地跟着他到了连部。
“你们是来革命的呢?还是来打架的呢?”指导员严厉地问道。
“……”
“你们都不赞成打倒蒋介石?”
“谁也没有反对。”
“你们都赞成毛主席吗?”
“不赞成毛主席还当兵?”
“你们都怕困难吗?”
“死也不怕,怕困难?”
“那么,北方,南方,还不是一样地打老蒋,一样地拥护毛主席?一样地为穷人革命?你们说,还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
“回去吧,以后管你谁吵,有理的三扁担,无理的扁担三,都要受处分!”
两个人又静静地走了回去。
这次谈话以后,两个老王两天都不说话,油桶有时偷空从三班走过来,想做个“和事佬”。
“同志,你们都是不对的。”油桶温柔地说:“分什么南北?毛主席在北方住了这样久,还能说北方不好?毛主席又是南方人呀,还能说南方坏?”他还举出过去很多首长都是南方人,长征到北方,对南方北方的看法都无所谓,而且保证说道“绝对”不是“吹牛皮”。
然而不久,两个老王渐渐地和解了。他们第一次和解的情形是这样的:有个晚上,班长派他两个人担任夜间的“复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支神香已经点去一半了,这个老王向那个老王要烟草,就这样,开始谈起来,这个说他小时如何受苦,那个说家里如何受欺负,“老王,咱都差不多是一样的呀。”“是的,我们都一样的。”那个老王说。
过了几天,队伍开回了襄北,民主县政府开了个盛大的劳军大会。一头头的大肥猪,一桶桶的好烧酒,叠得像个小山头的白面馍,贫农团的老板挑着,提着,抬着送上会场,几十套锣鼓家具吹吹打打地跟在后头,多么热闹!
解放战士杨富益在那里看了半天,他想:“老百姓对咱多好!在国民党那里一辈子也没见过,为人民革命,死了也是甘心的。”油桶高兴得到处做鬼脸,他挤到王大国跟前得意地问道:
“老王,南方好不好?”
“这情形我看得多了,第一次南下在大悟山与五师会合,就是这样的,没啥稀奇。”
“不,我问你南方好不好?”油桶愈加得意地追问着。
“慰劳咱的都是穷人,穷人都是好的。”
觉得话不投机,油桶又把脸转向王德厚。
“你说,我们南方怎样?”
“在晋城也有,你忘记那里的老百姓欢迎我们,比今天还热闹吗?伙计,到处的穷人都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