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我们的饲养员
我可没有忘记我们那位饲养员。
他也姓王。连里的人姓王的可多着哩,叫声“老王!”多少个脑袋朝你转!如果你叫声“马夫老王”呢,那就不同。只有他—— 一个有高大的身材,宽阔的肩膀,一板子脸上长满面疮的大老粗,两眼鼓碌碌地望着你:“啥?”他就是咱二连的饲养员王一木了。
老王生就一副魁梧的体格,连队的人见到他,都认为他该去扛机枪。但不知怎的,他的手脚却异乎寻常地“笨”。据说,那是孩子时害了场大病,病出了这许多毛病来的。他不但手脚慢,做起事来,像横着竹篙过直巷一样,不会转弯,有时话讲了半截,卡壳了,讲不下去,你真奈何他不得。连、排长知道了,当然不会让他当机枪手;班长见他笨手笨脚的,加上眼睛又不好,同样也不考虑。算了,让他喂牲口吧。“对!”油桶知道了,照例随声附和:“他当机枪手,可得当心咱们的屁股呀!”引得大家呵呵发笑。好在老王的脾气好,全不在乎。
老王虽则手笨口笨,心肠却蛮好,对事负责,从不与人闹是闹非。那两匹牲口,一头大黑驴,一匹白母马,自从归老王饲养之后,显得非常健壮。黑驴本来有点烂背,也渐渐好了。老王很爱惜它们,无论饮马或遛马的时候,都不愿骑在马背上,只让它们自由自在地走,或牵着它们慢慢地溜达溜达。他喜欢听牲口咀嚼草料的声音,他爱看牲口在地上打滚的得意样子。特别是长途行军之后,驮子从牲口背上抬了下来,他的心情多么轻松、舒畅!他平时不大理会别人,却爱同牲口拉话。比如,在牲口吃草的时候,他边给它们擦身,边警告说:“吃啦!你这家伙,晚上说不定还得再走一程,会把你压垮的!”但是如果它们胃口很好,老王便又“责备”说:“看你呀,像头骆驼,我要三天不喂你,你可怎办?”其实他心里是乐滋滋的,巴不得它们吃上10担干草。
行军的时候,老王从不愿增加牲口的负担。他自己的背包不肯往上加,也不让别人的行李往上搁。除非是伤病号,和连部司务长交下来的任务,别的一概不行。油桶曾故意地把背包往鞍上挂,老王见了,把它抛到老远的路上。油桶气不过,骂道:“就算你是孙悟空,是玉皇大帝派来的‘马温猴’,也用不着这样大的架子!你的官最大,你自己也不过是个畜生。”老王听不懂它的意思,也不同他计较。
俗语说:“上山的驴子下山的马,平地的毛骡不用棍子打。”这里驴马都有了,上下山的稳当自不成什么问题。但是老王总不放心,因为东西过多、过重,有时失掉平衡,弄到马失前蹄,崩断了肚带,东西翻落得满山遍野,难以收拾。所以每次上山下岭,过溪越涧,都得前后奔跑,前扶后推。三九寒天,石头上包上一层薄冰,过河的时候,牲口常常滑到水里,这时,老王一面口里叫着“滑嘞!滑嘞!”一面脱了鞋子,忍受着那刺骨的冰水,推扶着它们过河。“老王,你真‘伟大’!”油桶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赞他一句。可惜老王没有工夫接受他的“表扬”,只是埋头地赶马。
已经介绍过了,老王这人手脚慢,因而在紧急行动中,每每弄得狼狈不堪。人家在休息,他在铡草;别人在吃饭,他在喂牲口;人们在急速行进时,他边走边还在吃饭。好在炊事员对他还算优厚,给他留点东西在饭盒子里。那是看在牲口的份上。大师傅知道,假如牲口出了毛病,岂不要自己挑东西?所以老王口袋里总可以装上些馒头、锅巴、大饼、饭团团之类,至于汤水,只要吸上几口溪水或井水就行了。
有一天,老王病了。“打摆子”,又叫发冷病,卫生员、医生叫疟疾。这可把司务长急坏了,报告连部,指导员临时从连里抽了两个人来顶替他。但管理牲口这事儿,并不容易。新来的人性子急,牲口不听话,动不动就打。还说是“马夫老爷纵坏了的”。老王一听到鞭子抽打的声音,就顾不得发冷发热,出来劝阻。
老王的病,过了五六天了,没有见好。“打摆子”这病,忽冷忽热,上午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但是它一忽儿来了,就好像把你掉进了冰窟里,冰得你牙齿打战,直打到你格格作响,就算把全连的背包都盖上了也不行!因为这股冷气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等到你冻得不能动弹,然后,又由冷转热,使你感到全身似受火烧似的,汗珠直流,内衣湿透,口渴得不得了,恨不得像那头爱饮水的母马那样,跑到溪边去喝个痛快。这才算是阎王老子饶了你。老王就是这样一天一回、两天一回、三天一回,然后五天一回地受着这病魔的折磨。“再病下去,”指导员想,“得把饲养员留下治病。”因为最近二连又有新的任务了。
“怎搞的?”给老王治病的军医弄得莫名其妙,“疟疾是一种平常的病,吃几次奎宁(金鸡纳霜)就行了。奎宁不灵,现在又给他吃了几次阿特平,这是从敌人那里缴获来的治疟特效药,这种美国药,有的人连蛔虫也打了出来的,为什么唯独这马夫见不了效?”医生真想不通。
为了寻根究底,军医嘱咐卫生员,在队伍出发前,陪同老王住上两三天,对他的病情进行观察。刚巧,当天老王又在发病了。开始,到处找不到他,哪儿也不见他的踪影,后来,好不容易在老百姓的一个小柴间里找到他。他躺在麦秸堆中,正在发烧。昏沉沉的,唤他也不知道。医生前来摸摸这摸摸那,听察听察,看他还有什么并发症没有。谁知什么也没有,却在他的口袋中找到了一大包药品!这药品都是军医生给开的,他竟然一颗也没吞,全都搁在这里!“你怎么搞的!你这疯子!”
医生给气得透不过气来,甚至认为:“他还不信我是个‘医生’?”指导员知道了,跟医生说:“别管他是啥缘故吧!你先再给药他吃,当着面他让吞下去,直到病治好为止。有账以后再算吧。”
老王的病,过不了几天,完全好了。为啥不吃药的问题,医生问他,他一句也不答腔。等到晚上,牲口喂养停当,指导员摸到老王那里。老王还是一声不响,但是过了一回,老王忽然从眼角里滴下泪水,结结巴巴地说:“指导员,我把事情告诉你吧!俺家乡有很多人害这个病,有好了的,有好不了的。我参军那阵子,我老娘也害这个病,忽冷忽热的,折磨得她好苦!我心想,找到治这个病的药就好了,我要托人带回去给她老人家。这一回听医生说,这是‘特效’药,是一吃准好的药,是吧?我怎不想起老娘呢?我舍不得吃,一包一包地藏起来,放在口袋里,等仗打完了带回俺家乡去……我的身体比我娘结实,没料到……”老王的话结结巴巴的,但指导员听得很明白。“指导员!你看,我真傻!”指导员望着老王,稍停,轻声地安慰地说了一句:“老王!你不傻!”说完,就离开了。
形势很好,部队要进城了。二连开了军人大会,作好思想准备。会后,大家议论纷纷。至于班长说了些什么,“油桶”说了些什么,还有“小儿子”他们说了些什么,老王全不在意。有人说,城里有“自动电话”,用不着通讯员了,城里有广播,不要司号员了,这些都是鬼话,老王都不要听。唯有一件事,老王却听进心里去了,就是:缴获的车子多了,以后不再用牲口了。这使老王半信半疑。你看,部队里缴来的十轮大卡车,不都呜嘟呜嘟地走着吗?团首长往来不都坐什么吉普车吗?“真的用不着牲口了吗?”这使老王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老王想:“不用牲口,我老王这一份人好办,大不了到炊事班去嘛,可是,可是这牲口又怎办呢?”想到这,老王真想哭。
为了加速行军,精简队伍,连部的马匹确实决定减去一半。老王听来的传说成为事实了!他含着眼泪听完指导员的劝告,先把那匹母马处理。为此,老王跑遍了双河镇,寻求一户需要养马的人家。
两天的时间,他终于找到了一对年老夫妻,他们表示愿意帮他收留这匹被遗弃的老马。不过,得每天替他俩推磨。老王感到非常高兴,他说:“推磨没问题。还可驮水或做更多的活。只要你老人家很好地喂养它。”这项无条件的馈赠,算是定下来了。
老王把马送走的第二天,队伍就要出发了。陪伴他的只有一头驴子。驴子不见了白马,大声地嘶叫,这叫声简直撕裂了老王的心!他好像看见了这头白马,甚至看见那老头子在拿棍子打它!老王实在忍耐不住了,他离开队伍,一口气地往老人家里跑,幸喜他一进门就见着马儿安然无恙,他抱着大白马直哭。它也望着他直叫。老人家见这情景,也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同情心,并且安慰他说:“同志!可别难过,我们会把它喂养好的!”
集合号声从远处传来,老王不得不离开它了。但他刚出门口,又转回来,对老头说:“老乡,这马言明是送你的,你要很好地喂它。要它推磨,它可没推过,你老可不要打它!你用黑布把它的眼睛蒙着,它就会沿着磨盘转的。”老王匆匆把话说完,才又往门外走。队伍已经出发,只有指导员和通讯员杨富益牵着那头大黑驴在大路上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