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榴弹的故事
杜鹃已经啼过了,大洪山内依然蕴藏着一个可人的春天。红扑扑的映山红才开过,淡白色的野刺梅和金银花,又漫山遍野地散出幽香;清澈的小溪,从密林中弯弯曲曲地穿过来,淙淙地流着,好像哼着低沉的调子。
我们住在山谷的尽头,黑夜似乎来得很早,刚吃过晚饭,值星班长就吹哨子叫集合开会,会场就在溪边的一棵老槐树下的草地上。
很快,全连的人都到齐了,因为是军人大会,连炊事员都拿着旱烟袋坐拢来,谁的心里都猜得明白:又不知是哪个同志犯了错误,要开思想检讨会了。这几天指导员才讲了三次“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要“检讨检讨”,而且连长独个儿坐在桌子跟前不作声,好像就要向谁生气的样子。
指导员宣布开会了,开始时他的声音很低。“今天开会讨论王大国的问题,前天他把三个炸弹都打光了,昨天检查武器时,他口头上承认了错误,但在思想上没有解决问题。我们特别拿来讨论一下。”
“同志们,这是对革命不负责,这样下去,就要成为无纪律状态,这样下去……”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忽然又滞住了,大概他记起了这是一个讨论会,不是点名的时候,光由他一个人说,大家还要讲话哩。
“让大家说说,看这个对不对!”连长讲话总是大声大气像喊口令一样。
一连几分钟都没有声音,桌子上刚点上的油灯吱吱喳喳地跳着,文书指着司务长说:“油里掺了水啦,你这瞌睡虫!”司务长摇摇头,求他别作声。
“讲呀!讲呀!”指导员打破了沉寂,“朱有同,你不是有意见吗?”
这个被点名的朱有同,站了起来,谁都认得他是有名的“油桶”,走起路来总是咚咚当当地乱吹,不过他吹的还有些道理,听起来还有点趣味,所以大家还不觉得讨厌。可是他有个弱点,怕吃苦,大家批评他这是过去当警卫员当坏的:“不向首长学好的,只学了些坏架子。”如果和王大国比起来,自然是差得多了,然而这回,“你老王又怎样?你犯了错误。”该是朱油桶吹牛皮的时候了。
“这是错误的。”油桶把结论放在前面。
“随便打炸弹是好耍的吗?谁都跟你老王那样,打个球仗了!记得有那么一回,那是华北的事哩。我那时在连上当勤务兵和连长从同蒲路开到冀中,他是我们南方人,有一天,我们走到一个大鱼塘旁边,他高兴地说:‘老子好久没吃到鱼了!这回搞它几个。小朱,把炸弹拿来。’我很快地把两个炸弹给他,我也知道是不好的,可是我也觉得有点好玩,他先扔了一个下水里去,‘蓬!’的一声,水花里冒着白烟,但水面上么事也没得,光看见那炸弹的木柄子裂成两片,整整齐齐地浮出来。
“连长看着水面,很丧气,他又把第二颗炸弹的保险盖打开,把引线一拉,正要往塘里摔的时候,水面上忽地浮出了十几条白雪雪的大鱼来!连长高兴极了,他指着说:‘小朱!你看!鱼呀!’也就在这一刹那,他的祖宗,他手上的炸弹‘轰’的一声响了!
“就这样,连长牺牲了!我离他两丈多远,弹片正打着我的水壶……
“真是划不来,这是好耍的吗?能够随便摔炸弹吗?”
油桶说完,得意地坐下来,他偷偷地瞄了一下坐在他右侧的王大国,看他感动不感动。
这个王大国呢,他不但不表示悔悟,而且用眼睛轻蔑地扫过油桶身上,好像说:“你还差劲哩,你想说服我?”
这也是实在的,老王的资格老,1944年在陕北参加了九旅,经过南征,到过广东湖南,哪样的苦头没吃过,不是犯了几次错误,排长也当上了,还要叫你油桶来说教?而最使老王不同意的,他这次打炸弹,不是为了好玩,而是讨厌这几个铁锤子,特别是从山西补充来的和阎老西一样的炸弹,又大又重,每个足有一斤八两,走起路来老是和刺刀哧哧嚓嚓地磨嘴,休息时躺下去老是顶着腰干,他好几次就想摔掉它们了。有一次,偷偷地掉了一个在路上,卫生员当时就拾得交还他,他不好意思不收下。又一次,他在集合的时候,把两个炸弹藏在墙角下,抓了把稻草盖起来,谁知宣传队检查群众纪律,偏偏又查出来交给指导员,“谁丢东西了?”他只好红着脸接了回来。通许战斗,淮河战斗,几次都以为总可以摔给敌人了,可是敌人还未到跟前都垮了,用不着掷炸弹,“妈的,老子总有一天要丢掉你!”他简直有点恨它们啦。
前天轮到他上山打柴,翻了两架山,和他一道的只有一个新来的解放战士,他们没带枪,只背了子弹和炸弹去。“这是一个好机会了”,他想,“就这样白白地丢了它吗?不行,别人会拾回去的,干脆打掉它吧,反正山沟沟里连部是不会听到的,就算听到,他们知道搞个啥?”他犹豫了一会,又看到打下的那堆柴火大约有百把斤重,想到身上挂着这几个讨厌的铁锤子,“路远挑灯心呀,摔丢一些算一些”。他把炸弹拿出来,“轰!”“轰!”“轰!”掷完了。浓烟弥漫着树林,呛得老鸦到处乱窜。那解放战士也走过来了:“老王,你搞么事呢?”“搞么事?两个山羊跑掉啦!打不着它。”解放战士知道他的二杆子脾气,不敢多问,他们默默无言地回来,当天还好,第二天查武器时发觉了,指导员问得紧,老王只好承认了。
油桶说得完全不对头,好像打靶时脱了靶子一样,自然会引起老王的反感。
第二个发言的是杨彪,一班的副班长,湖北人,战斗英雄。说话慢慢腾腾的,而且爱扯得很远。
“我提个意见。”他说。“我同意指导员的话,武器是我们的生命,炸弹是很重要的。我的故事就开始——不过,我又不会说,噢,我还是说说。
“大前年的秋天,日本鬼子投了降,队伍从洪湖往北开,那时我们还不知到哪里去,有人说:‘回到师部开胜利庆祝会。’有人说:‘国民党下山了。’‘黑三天’来了,我们要长征了,又有人说到重庆去救毛主席,蒋介石不让他回延安……没得好久,我们就开进了这个大洪山,刚一进来,就在新寨子和‘死游击队’打了一仗,敌人三百多把守着寨子,两边高山的碉堡,都围着鹿寨铁丝网,很险要。
“天黑了,我们班奉命占领最高的碉堡,在机枪的掩护下,我们逼近目标,十几个人都被打倒在鹿寨外头,只有我和小李(他现在四连)两个爬到了墙边,我们的机枪还在吼,敌人的三挺机枪也从枪眼里扫射。我和小李小心地躺在敌人的壕堑里,可是敌人发现了,一连串的炸弹往外扔,我很快跳过去紧靠墙根,臭火烟把人窒死了,眉毛也要给烧光,我的右脚中了一块弹皮,流着血。看看小李,他还是躺在壕里像条死皮蛇一样的动也不动,也挂彩了,我们带去的两筐子炸弹,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在炮弹烧着的野火光里,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等一回,大家都不打枪了。敌人以为我们被打退了,我们自己那边又以为我们都牺牲完了,阵地上静静的没有声音……”
这时杨副班长停了一下。这些久经战场的人默默无声,大家忽然都意识到这是夜晚,正如同那战斗中暂时沉静的夜晚一样,微风送来一阵阵金银花的幽香,但却带火药般的气味,那盏渺小的油灯吱吱喳喳地正像野火在燃烧,所不同的是老槐树上的几双鸦鹊在梦中吵嚷,大概是夜风摇动了它们的巢窝,使它们没有睡个安稳。
“快一点说下去!”连长喊了一声。
“等了一会儿,我听见营长叫把小炮和掷弹筒都带上来,他们要用炮来钓啦!我们也听见碉堡内的人吃干炒米的声音,当然他们也准备坚持,小李指着地上那堆炸弹,做了一个手势,我明白了,按着伤口爬过去,拿了五个炸弹再爬到墙边,周围找不到门,我向碉堡的枪眼瞄得准准的,一个、两个、三个……都扔进去了,敌人在里面打滚,我和小李在外面大声喊‘缴枪!’营长他们这时才知道我们没有死,完成了任务……”
杨副班长说完之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并不是他们怕营长会用炮弹打着了自己人,担心的是战斗不能解决又要拖到明天。
本来,对炸弹的认识,谁都知道的,近战,攻城,打坦克,固守阵地……哪一个不靠炸弹!连王大国也是了解这一点的,不过经杨副班长这样一再提起,大家不能不受感动,然而,老王他却又有另外的想法:“你杨副班长英雄难道我就怕死?你知道用炸弹,难道我就不会用吗?”因此他虽然低着头,心里还是不大服气,鼻子里不时发出“哼!哼!”的不耐烦的声音。
现在,夜色已经不早了,长庚星眨了眨眼睛就不见了,萤火虫带着火点四出夜游,小溪长夜奔流,好像也显得疲倦了;桌子上的小油灯,老是吱喳吱喳地发出咒骂声,使司务长的心里怪痒痒的。
指导员提出来要大家耐烦点,要把一个同志的思想弄通是不容易的。连长大声宣布:明天可以不上早操。
二班班长刘德明要发言了,引得大家都很注意,这是老王的同乡,又是一齐参加部队的,南征北返,北返南征,两人都很要好,啥事情他都偏护老王,和别人抬扛时,他们都在一条战线上的。这回,刘班长居然要批评批评老王吗?
“我和老王——就是王大国同志关系很好,我给他提个意见。”刘班长这一说,指导员心里很赞美他:“刘德明自从当了班长,进步很快,自由主义也克服了很多啦。”
“老王,你随便浪费了炸弹,你还记得吧?咱们南下,东渡了黄河,到柳林店宿营那些事。
“我和你在一个班里,外面刮着大风,窗外挂满了冰柱,那时饿坏了的狗子也怕得出门呵!老百姓自己躲在灶窗里让出了一个热炕给咱们睡。
“炕上啥东西也没有,墙上贴着纸花,地上有两个破筐子,那人家有个老太婆和两个小孩,我还记得那大的叫九儿,小的叫小七……
“咱们美美地睡了一夜,他们一家人整夜也没合眼,半夜里,我起来换哨时,看那婆婆把筐子拿去修补。
“早上起来,咱们什么也看不到了,那两个小孩,那婆婆也躲到那墙角里睡着了,真奇怪,这么冷的天,石头也被冻破的,孩子们往哪里去了呢?忙于要出发,不多问,可是临走时,我还是问了那婆婆一声,她懒懒地说:‘出去了,天天这样……’
“集合出发时,我们过了柳林角,从街头的破庙转过来时,咱们看到一个小鬼在厅门边拾什么东西,接着庙里又出来了几个小鬼,一个个手上提着篮筐,寻着寻着,我一下子就认得就是那九儿和小七!我看着他们筐子内装着些破铁片,有的是从垃圾堆里拾来的,他们在这里寻找打破的铁香炉和破铁锅的碎片。
“‘你们找这些干啥?小鬼!’我问他。
“‘送给炸弹厂做炸弹嘛,儿童团一个人交5斤。’他们冷得嘴唇发紫,牙齿格格地响着。我听了他的话,真不知怎么个才好,老王,就是你——我还记得——把他们的手抓得不肯放,恨不得把他们捧到天上去!
“老王,你知道,一个炸弹,就是孩子们的一块块小铁片,你随随便便就浪费了多少孩子们的心血?多少娘儿们的心血?咱们的炸弹,辛辛苦苦地造下来,又辛辛苦苦地送到前方,你也见到过许多老年人给咱们送弹药的,比方说,王大叔,你的爹,就很替革命尽力的,而今你随便就浪费了,不拿去打敌人了?这比浪费了小米子还要罪过!老王,你该想一想!”
刘班长愈说愈激动,说到这里,就坐下去了。王大国把头垂得很低,缩做一团,看样子是要想钻到地底里上吧。指导员这时看了一下连长,连长会意地点了点头。
“同志们!会议就开到这里吧!时间也不早了。”指导员用低微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