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广州

饥饿的广州

广州,尽管它是南国的丽都,而且我曾如此长久地怀念过它,现在我对它不敢抱有什么美好的想法,因为还乡途上的多少风光,已经教训了我,多少胜利的遐想和远景,都无情地被打得粉碎了!这回,又何必再为这过分的希望而招来痛苦?

但是,眼前的广州,它比我想象的更坏的广州还要坏!

只要你登上码头,你就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乞儿仔”把你堵截住,追随着:“先生,施舍点啦,做做好事啦!”随着哀求的声音,一只只肮脏的手挡住了你的去路。这群褴褛的行列,什么时候增加了这么多?更使你难堪的,是那群饥饿的贫民,他们大伙儿坐在骑楼底下,由狂叫而呻吟,由呻吟而至于倒毙。长堤永安堂骑楼下,就经常有300多个半死鬼。收尸车子在等待着他们,每天要装上30到60具这样的饿殍。据说从今年2月以来就如此了。事情惯了就平常了,好像每天打扫垃圾一样,这里每天“打扫”着病人。

“食在广州”,如今应是“饿在广州”了,食米以两论价(100元买多少两),因很多人买不起一斤或一斗。米店里标着“上齐眉三两六”“金风雪二两二”,以石计算,普通米要7万多,是全国最高纪录。米价和这炎热天气的气温一样,一直往上涨。

粮食来源很少,因运费太贵,如由惠州到广州,每担要1300元,而且大多在半路上,就被沿途的军警“没收”“扣留”干净。舞弊贪污,在米包上打主意的,更是玄妙得惊人,暹罗华侨新捐来的救济米,到广州就都变成霉米,行总粤分署在港的4000多包大米“失踪”,有些在装运途上却都被海风吹到大海里去了,只留下了一批救济官员。

广州简直成了个盗匪世界。抢风之盛,劫夺之凶,为前所未有。白昼劫杀银行金店,一次就几千几百万。很多商店,傍晚时分就关门,行人稀少的街道,大商店即不敢营业,金铺和小银号门口,增加一两个武装岗哨。行人手上的东西,稍不留意就会被抢走,警察看到也无法制止。我曾亲眼看到两个饥民,在民教馆门前,抢去了一个妇人的两包花生米和一包点心。在饥饿面前,所谓“法律”的拘束力,已是很有限了。据警察局的统计,这种劫、夺、抢、偷的案件,半年来就发生过300多宗。而犯者大部分为失业军人,在现下300余名抢犯中占百分之七十。

和这种抢案比起来,广州的“劫收”人员的大贪污、大抢劫案,要使前者大为逊色。他们将一个个有利可图的大工厂争着夺下,把能卖的都卖了,很多工厂的机器都被拆光卖光,只留下了一个没有肠子的空壳子。大沙头至今仍搁着100多艘空肚子的五吨重的船只,据物资接收清查团报告,鸦片1776箱,都失踪了,其他“失踪”的东西真不知多少呢。抢吧!先遣队、杂牌军、新一军、军特处……谁先进城谁先抢个痛快,谁后进城谁拆卖个净光。

广州的失业、失学的人群一天天地增加,据市府不完全统计,只是职工就有15000多人,其中海员工人、机器工人和汽车司机最多。他们有的是工厂刚刚倒闭失了业,有的是从滇缅路上回来的车夫。此外,退伍回来的一部分青年军和编余失业军官,有三四千人,也空着两手在街上闲荡着。全市15万多失学的中小学生,无书可读,20多个小学校校址被军政部门和失业军人“占领”。妇女们呢,她们能够在最蹩脚的饭店、菜馆、茶楼,找到一个“女招待”的位置,就很幸运了,商店内的女“伙计”比战前也多了好几倍。至于妓女,则更是密集如云。每当更深人静,自西濠口长堤到财厅前,就可以看到她们,在暗淡的灯光下慢慢地流荡着。最下等的卖淫代价,才三五百元,只够买几两米。

走私,在全国说来,广州这个洋货吐纳口依然考了第一。不过现在的走私却有些特别。从事偷运工作的人,他们都是些穿着军衣挂着符号的现职或退伍军人,有的是受过相当教育的下级军官,有的是士兵,在他们后面的则是比他们更高级的有钱人,他们明目张胆地和靠岸的外国水兵要货或在广九路上押运,这和过去的三三两两的“水客”们,偷偷摸摸的行动大大不同了,所以与其说是“走私”,毋宁说是“走公”。这使市场“充实”的多了,美国布匹、香烟、化妆品,从“原子糖”“原子火柴”到“原子肥皂”,应有尽有,只要你花上300元,就可以买到一包无税的美国菲利浦香烟,50元就可以买到一盒根根有效的美国火柴,和南京上海比起来,要便宜三四倍。可是,另一方面,全市的卷烟厂、火柴厂、织布厂都因而急剧地关了门。

让这个腐烂的都市,更腐烂下去吧,谁去管它呢?省主席罗卓英正忙于两件大事:第一个是清乡绥靖,实行所谓“三联”——联防、联保、联坐政策;第二个是封闭文化机关、出版物,而且限令于八月底完成。前几天市内忽然杀声四起,枪声齐鸣,持续达数小时之久,据云是“剿匪演习”,张主任发奎也亲临督战,单放演习用的鞭炮(代轻武器)就花了100万元。也就在这种枪炮声中,13个文化书社,三四十种期刊,在警察局局长李国俊手令下,全部钉封完毕。只剩下《粤海风》《南针》之类的黄色刊物,和几家官办的书店。

张发奎还不愧为一个“坦白”的人,他对广州目前这种糟糕现象,从没有隐讳的,他说“广州尽是赌,尽是娼,尽是抢劫”,可是他的结论倒很有趣,他说:“香港澳门不收复,广州是无办法的。”醉翁之意,既然在乎港澳之间,对目前的市政改良上,显然是无补于事的,尤其可惜的是有些市民的想法,竟和他的说法完全相反,他们以为宁可广州和港澳一样,给外国人统治,也许会好一些,甚至日本人统治时,也比今天要好。——这自然是一时绝望的短见,但也够使人战栗和痛心了。

194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