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念将军印象记

李先念将军印象记

1945年2月9日,华北八路军和中原新四军大会合,在这个可纪念的日子里,我第一次看到了李先念将军。那一天两军开了一个盛大的庆祝会,像打了个大的胜仗一样,大家心里充满了喜悦,欢笑与呼号潮水般起歇着。开庆祝会的前一刻,在松柏参差的山坡上,一簇人从山下面上来,其中有个女同志用谐笑的声音说:“师长,不要跑得那么快,等一会你话也说不出来啦!”“我说不了好多。”另一个人回答说。他并用手指着后面的一个高个子说:“你该多说一些。”当我分辨出那高个子就是王震同志的时候(他把皮帽子换了,胡子也剃了,差些儿我认不出来),我想这一定是李师长了,他们是一起从师部到会场上来的。

果然,欢迎李师长讲话的时候,站在台上的就是他。后来我还知道刚才说话的那个女同志,就是久已闻名的陈大姐——陈少敏副政委。

在那样热烈的场合,要想去过细注意这个或那个特别值得注意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试想想那激动的情形吧,那里有六七年没有见面的战友、同学、同乡,大家亲热地握手和问好;这边老百姓欢迎慰劳的锣鼓敲得震天价响,爆竹烟火四处开花;军乐队紧张地奏着欢迎号;妇救会的姑娘们,成群结队地朝我们抛掷纸烟、花生、糖果和栗子……李师长在台上,他看着这个纷闹的样子,只是发笑。等待着大家稍微安静下来,给他一个讲话的机会。

李师长讲话了,他第一句话是:“我今天欢喜到话也说不出来。”停了一会儿,他用兴奋的声调说:“我们现在更有把握了,我们终于等到八路军来了!我们不是孤立作战了!”

“今天是兄弟团圆,以后我们就要出现一个新局面!这是中央关心我们,这是毛主席关心我们,我们今后就成为站立在中原的一支不可战胜的共产党部队!”他的话,讲得简短清楚,他是太兴奋了,每一句话都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而且摆动着拳头,每一句话都很快就淹没在浪潮似的掌声和欢呼声里。

1939年1月,李先念将军从河南竹沟(确山县)出发,带了几十人,到了豫南、鄂中和鄂东,与当地的游击队取得联系,建立了抗战挺进纵队,他是这个纵队的司令,两年的时间,部队就发展到万多人,皖南事变以后,即成立了这名震江汉的新四军第五师。此后,他的队伍,由鄂北、鄂中、鄂南一直挺进到武昌、嘉鱼,另一路挺进到鄂赣边境,一路挺进到洪湖、洞庭湖、华容、石首、公安一带,形成了一个纵横一千多里,拥有二千多万人民的全国最大的中原解放区。当他的队伍——五师主力、民兵、基干队发展到五六万人,给平汉、粤汉路和江汉两岸的日军很大的威胁,以至成为敌人的心腹大患,使他们不敢轻易西进的时候,也正是国民党部队自河南、湖北、湖南失地千里,丧师十万的时候,所以中原的人民,都以期望和热爱的心情去谈论着“李师长”。

五师的处境是很艰苦的。只要我们打开地图一看:东有淮河,北有黄河,南有长江,西面呢,是拖着尾巴放冷枪的国民党“友军”。这是一个处于敌伪顽夹击下,四面受敌的局面。在这样一个艰苦局面里,一支年青的队伍,能够在战斗中成长与发展,实在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这需要一个正确的领导,一种人民的坚信和充分的机智与勇敢。这些也就是李师长的特点。他的一位长久在一起的战友说,师长指挥作战时本着“小心谨慎”四个字。1939年在京山周围的被称为“处女战”的“新街战斗”,开始就打死了80多个日本人,其他鄂中、襄南、襄西以及武汉外围有名的朱儒山战斗,都是他亲自指挥的。每一个战役,都给敌人以歼灭性的打击,并得到重大的缴获。他很喜欢说:“要打,就得要打赢。我们部队少,打了败仗就完了!”

1942年秋敌人大扫荡大悟山,集中万余兵力,六路包围猛袭,在一个夜晚,把师部全部包围得紧紧的,可是他们却在一个早晨,借着浓雾神妙地从夹隙中突围出来了。至今很多人回忆起来,都认为是一种“奇迹”。在保卫大悟山的战斗中,李师长也曾使用过远距离的迂袭,致使几倍于我的敌人惨败。1945年在进攻××山的时候,他在一个叫做望洪寺内起草作战计划,当攻击方向、路线,样样都决定好了,在总攻击的时间上他写了“月色西沉、东方未白”八个字。这八个字说明了这个人:坚毅而又那么趣味横生。多少人都还记得这个颇饶诗趣的命令!

李先念将军是湖北黄安人,现年才37岁,在大革命时就在武汉一带参加革命活动,大革命失败后回到家乡去组织武装斗争。他做过县长,当过保安团团政委,红军师政委、军政委,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他原来是农村中的一个木匠,但他身上却找不到一点农民的性格。他几乎是一个天生的无产阶级的战士。听说有过这样的故事:他未参加革命前,曾给人家包过一个预计一星期可以完成的木工,他请了两个小工帮忙。由于他的技术娴熟,他们3天就完成了,他把全部赚下来的7天工资,拿来3个人平均分给,那两个问道:“你为什么给我们这么多钱?我只做了3天。”他说:“我们赚多少,大家分多少,不论你3天7天,也不分熟工生工大工小工,我们都是穷人,都是一样的。”这是个平常的故事,但却是不简单的一个开端。

从外表上看,李先念将军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中等身材,个子也不魁伟,和战士一样的穿戴。长期的残酷斗争使他的脸上显得有些消瘦,但两个眼睛闪闪发光,谈锋健旺,无论谁,都可以和他毫无拘束地谈笑,他待人随处表现出宽厚和谦虚。他是一个出色的宣传鼓动家。当他发表意见的时候,那锐利的词锋,幽默而巧妙的比喻,常常会把听众引得哄然大笑。他顶善于把一个极严重极复杂的军事或政治问题,用很浅显而轻松的比喻说得明明白白。他写文章,也一样的充满辛辣的幽默和异常的智慧。

十年内战,两万五千里的长征和在延安的学习,使他掌握了毛泽东思想的一个最基本的核心——“一切为了人民”。他在这样的一个精神下去运用他的军队。很早,在《七七报》上(五师出版),关于人民武装问题,他有一个精辟的见解,他说:“所谓根据地,是三个力量组成的,一是政权,一是老百姓的组织,一是军队,这三个东西合起来,就成为根据地的根基。这三个东西是互相依靠的,互相保障的,军队没有群众,就没有兵,也没有饭吃,军队本身也是群众组织,所以军队要依靠群众;同样的军队还要依靠政权,农村中的破坏分子,如果没有政权,就要无法无天。反之老百姓也要依靠军队,不然利益无法保障,并且祖宗八代的东西,也要被人抢去。所以老百姓唯一的依靠是军队。”

为人民,这似乎是很平凡的道理,然而也正是这个平凡的道理使他成功。一个到过延安的美国纽约邮报记者马丁,看到李先念将军时,第一句话就说:“我发现新四军和八路军共同之处,就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人民。所以你们到处都获得了胜利。”

鄂豫皖解放区的人民,他们对李先念将军是很熟悉的,他们亲切地称呼他——“我们的李师长”,有的人称他“李司令”,这表示更加亲挚。当他的队伍刚到黄安时,他才不过是一个小“司令”,今天他的队伍虽然布满中原,队伍走起路来,是“头看不到尾的”,但总不能忘记那艰苦日子。“咱们是一块儿在战斗中长大的啊。”他们喜欢用亲切的口气去讲述他们所知道的关于李师长的事情。比如:“我们李师长参加红军十多年了,那时,他只拿了一个撇把子(湖北土枪)”“10年前,他北上,走了,现在才回来搞新四军,他带走的人都当了老八路了。”老百姓间的传说,真是无法记录得完。老年人提到“李师长”,往往眼圈也红起来了,好像看到远别归来的儿子一样。“李师长”,在中原人民看来,是希望,是力量,当你闯进中原军区,有一天你迷失了道路,只要你说一声“我是李师长的部队”,老百姓就把你引导到目的地,他们会说:“同志哥!我们都是一家人呀!”李先念将军是这样密切地和人民联结在一起。

今年春末,我从江汉军区突围回到中原军区司令部来,这是我在中原军区最后一次见到李先念将军。

这时,形势十分险恶,国民党集中了11个军,23个师,30万大军,将我们重重围住,半里路一个碉堡,像松树的年轮一样向内层层压缩,外界交通断绝,粮食没有来源,大家每天只吃两顿稀饭,掺些野菜,正是“时挑野菜和根煮,旋砍山柴带叶烧”的时候。当我和×主任如约去找他时,他正站在司令部门口。“你们回来了,稀饭喝饱了吧?”他笑着说。“和平就是吃稀饭!”等一会,他又说:“如果有真正的和平,吃稀饭还是值得的。”他对眼前的困难,并不十分表示委曲,但他对国民党军队对和平的毫无诚意与正在计划“围歼”的行动却表示出不可忍耐的愤怒。他将我们引导到他那简陋得只有一床一桌和两个圆木凳的房子里,问了问江汉军区的情形,×主任向他提出了一些关于军区形势的问题。他说:“围歼是国民党的既定计划,先行将我们饿得差不多了,然后就手到擒来,什么‘罗山协议’‘协助购粮’,都给他们撕毁了,他们只等待着向我们扳动枪机……”“但是我们的枪杆还没生锈,子弹还是会打死人的,我们这6万‘具必死’的人是不好惹的!”他说完了,照例又笑起来。“反动派又想搞第二个皖南事变!”×主任是从新四军军部去的,所以李师长很自然地会想到这个问题上去。“皖南事变,那是不会有的。”他十分肯定地回答:“因为——因为有过皖南事变,所以再也不会有了!”他把“有过”两个字说得十分响亮,好像里面蕴藏着什么宝贵东西,使人相信它可以解决问题。我把外面反动派传说我们已经开到东北去的谣言告诉他,他说:“我们又没有飞机,可以像他们一样,一师一师的运到东北去,我们长的是两个手,不是翅膀,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围得这样紧,也算我们的本领不小!”我们都笑起来了。但接着他很严肃地说道:“不过,战争不久就要发生了,这种谣言就是进攻的借口。”

直到通讯员催他到参谋处去开会时,我们才带着焦灼和沉重的心情分了手。

(原载1946年7月21日《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