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艾思奇同志
我知道艾思奇同志,是在“一二·九”学生运动时的《读书生活》上。那时我正追逐着他的成名之作——《大众哲学》。《大众哲学》是《读书生活》中的一个专栏,它在我们这一群初学社会科学的青年学生的心目中,具有非常高的威信;它讲的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事理,但通俗易懂,寓意深刻。记得其中讲到一个青年人,他可以是个“青年”,同时又可以是个“店员”,借以批驳那些认为青年就是青年,店员就是店员的形而上学观点,讲得清楚、明白,很有道理。
我对哲学感到兴趣,可以说,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读完《大众哲学》,进而又读完他和郑易里合译的《新哲学大纲》,然后再进而涉猎世界的和中国的哲学史、思想史。虽然几十年来在哲学方面我还是一个小学生,但思奇同志对我的启发、引导,和在我那荒芜杂乱的思想园地上所播下的种子,使我永不能忘。
1939年底,我被从延安马列学院调到中央文委。文委的负责人是张闻天同志,艾思奇同志是秘书长,我是秘书,咱两人“一个领导,一个群众”,在蓝家坪的半山上住了两年。为什么要调我去同他在一起呢?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就在我学习《大众哲学》的时候,因为有一两个问题,我并不同意他的意见,因而写信同他“商榷”。当时用的是我的原名,未料到在抽查我的历史档案中,给他发现了,他决定把我调到他身边。“记得你曾给我写过信吧?”谈起这件往事时,他笑眯眯地望着我,“你提的意见是对的。你大概已经注意到,后来出书,我已根据你的意见作了订正”。他那虚怀若谷的态度,使我非常感动!我想,怎么一个整天浸沉于思考与写作的哲学家,对一个无名小卒的一两点零星意见会这么重视呢?
艾思奇同志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勤奋。他自从调到延安之后,就要在抗大、陕公等校作讲演,在高级院校中教书,为此,他得亲自编写教材,作好备课工作。1940年《中国文化》创刊,他是主编,这刊物有他撰写长篇大论的《哲学提纲》。除此之外,他主持了当时的延安哲学研究会的报告会,并经常给大后方的进步刊物写批判托派的文章。他不得不夜以继日地工作,他的那张破旧的白布门帘,通宵闪映着摇曳的烛光。记得有一次,天刚亮,他拿了一大叠稿子(大约有一万几千字)对我说:“昨晚到现在,我写了这一大堆,现在连我自己也看不清写了些什么了,请你帮我看一遍。”我知道他一夜未睡,答应为他当个校对。真的,在校阅过程中,我发现了好些地方由于精力不支而造成的笔误。例如,他把“工人”写成为“工人阶级”。说这个工厂“有三千个工人阶级在做工”……我看到这里,不觉哈哈大笑。等我把这些告诉他,他也不由得哈哈大笑!
思奇同志为人朴素、踏实,从不居功自傲。他夜以继日地工作,有时连饭也忘了吃(他是吃“中灶”的。打开他的饭盒子,常常会发现有两三个又冷又硬的馒头),但是他总是感到自己做得很少,好像对不起人似的。看他桌面上堆着的文稿,就算干它一辈子,恐怕也干不完的,可是他还是一件接一件地做去,除非他病倒了。
有一次,他同我谈到那本风行一时的《大众哲学》。他说:“这本书之所以深受欢迎,不是由于我有什么特殊创造,我只不过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理,用比较通俗的形式表达出来罢了。”“这本书在抗战前夕得以畅销,有其客观的原因:一个是当时党的统一战线的政治路线的正确;二是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和北上抗日行动的胜利;三是广大知识青年在抗日救亡运动中理论和实践上的需要。就是由于以上的几个原因,更激发起人们对新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对‘左倾’的东西的兴趣。不然的话,新哲学到我国近二十年来,为什么惟有此时才受人注意?因此,这本小书之所以受到读者欢迎,应当归功于党的政治路线,归功于伟大的长征战士,因为没有这些光辉的胜利,就不可能有抗日救亡的革命形势,没有抗日救亡的革命形势,就找不到这样多迫切需要革命理论的青年读者。”
思奇同志懂德文和日文,但他仍感到懂得太少,他很想学会俄文。他常常感喟于许多文章的引文,有些译文错漏,有些语意不明,尤其糟的是,一时“你引我,我引你”的,形成一种很坏的风气。“我们不可以提倡学一两种外国语么?”要使搞马列主义理论的人,都能看懂马恩列斯的原著。那时我也正在学俄语,他对我的学习,一直采取宽容、鼓励的态度,从没有在我学习的时间内,给我派出过公差。
思奇同志待人非常宽厚。所有同他有过交往的人,对他的为人都是没有二话的。他从不发脾气,即使是遇到不了解他的人向他耍态度的时候,也是这样。有件事给我的印象颇深:有位搞哲学的同志,拿了他自己在延安哲学研究会上的“学术报告”,硬要思奇同志在《中国文化》上予以发表。那个所谓学术报告,说实在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理论文章。它要表达的是关于斯大林在《联共党史》中讲过的一句话——“事物是螺旋形发展的”——他为了讲清楚这一句话,曾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田螺,他的这种“自己不知道还以为别人也不知道”的幼稚行为,早已引得哄堂大笑了。现在还硬要拿来发表,这自然是办不到的。可是这位同志不但缺乏自知之明,而且疾言厉色,想向艾思奇同志施加压力。思奇同志很耐心地劝慰他,并请他考虑是否另写一些别的文章?……事过几天,我们都为这咆哮如雷与心平气和的两种态度而感到诧异。可是,思奇同志也自有他的看法。他说:“本来嘛,文章不被采用,用不着生气,多写几篇就是了。多写几篇,人家就有选择的余地。一篇文章被否定了就开口骂人,并不说明你的本领高强,相反,说明你没本事,因为你的本事就仅只此一篇了。”“发脾气是一种主观主义的表现。因为它不了解事物的必然性。这位同志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文章不好,却反过来怪别人瞧不起他。在我们看来,像他这样的文章,一无实践经验,二无新的观点,只抓住斯大林的一句很平常的话,牵强附会,随意引申,能够写出什么来呢?这是教条主义者的通病,我们既然了解这种必然,就用不着同他生气。”从此,我理解到他对发脾气的看法,这也可以算得是一点意外收获。
思奇同志喜爱文艺,对党的文艺工作起过好的作用。他是个哲学家,又是一个文学批评家。他常用“崇基”的笔名写些短小的文艺评论。文艺批评可以说是他的新哲学在文艺方面的应用,虽然这只不过是一种尝试。在这个思想领域里,他的笔尖有时显得十分锋利。他推崇鲁迅先生,1940年,上海的鲁迅纪念委员会老远地给他寄来一套《鲁迅全集》。他非常高兴,不管怎样忙,他也要挤出时间来阅读。他还把《鲁迅全集》转借给我,嘱我务必要把它读完(创作部分)。他的全部精力虽然都放在哲学上,但他十分注重当时文艺界的情况。他私下曾同我谈到过延安的许多新老作家的作品,如艾青、贺敬之、郭小川、鲁藜等人的作品,他都向我推举过。我还清楚记得,他对《白毛女》歌剧的估价,他认为这是“划时代的杰作”。1946年,我从中原前线回到延安,他叫我暂时住到清凉山(解放日报社地),同他住在一起。那时他同我谈得最多的,恐怕要数文艺方面的问题了。这时他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去看文艺作品。
思奇同志十分喜爱诗歌和音乐,这大概是很少人知道的。闲下来的时候,他喜欢朗诵海涅的诗,歌德的诗,拜伦的诗……至于对音乐的爱好,他简直要使人大吃一惊!除了我国民间音乐如郿鄠、道情以及他的乡音云南民歌之外,他还非常喜欢外国的古典音乐。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是,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在雷鸣闪电之中,他独个人放声高歌舒伯特的歌剧《魔王》!
思奇同志的趣味是多方面的,他的才能也是多方面的。为了研读哲学书籍,他不得不浏览许多自然科学、医学著作;为了钻研诸子百家的作品,他经常翻阅《说文解字》和《康熙字典》。他的哲学著作如《大众哲学》《思想方法论》等,每一次版本,他都认真作了修改。所谓精益求精,也真足以说明思奇同志的治学精神。
从外表上看,他似是一个一动不如一静的书生,其实他是一个内心生活十分丰富多彩的人。他多么期望能到我国名山大川、各处胜地去旅行啊!但是他所到过的地方却是很少很少,我每次到北京去看他,他都以教务羁身,不能前往为憾。他竟连广东也没有去过。我当然知道他是个遵守纪律的模范,他不会丢下工作不管,独自去游山玩水的。因此,我总是说:“不要紧的,就等以后的机会吧!”但是,1966年春,噩耗忽然传来,思奇同志不幸遽然长逝了!他永远也不会有南来的机会了!
(原载《一个哲学家的道路——纪念艾思奇同志》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