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照片可怎么办?
1947年冬,在湖北浠水以东一个叫洗马畈的地方,刘邓司令部摄影组的裴植同志,给我送来一包反映大军南下的照片。这是前线摄影记者经过千辛万苦拍摄下来的,非常珍贵。当时,刘邓野战大军执行中央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进攻的战略任务,跃进千里,所向披靡,经过新华社的电讯广播,已是中外皆知,声震遐迩。唯独是这一前所未有的伟大行动,却还没有通过具体图像,加以有力的宣扬,这些照片的获得,就尤其显得难能可贵了。
但是要把照片送发出去,事情并不容易。自从我军进入国民党统治区的大别山以后,蒋军调集了14个整编师33个旅的兵力,向我军尾追围堵,切断了我军与华北根据地的交通联系,我们正处于无后方作战的态势之中。交通被阻塞,空中运输没有,当然更没有什么无线电“传真”,新闻照片怎样递送得出去呢?
当时我们都很为此而焦急,无论行军、宿营都想起这一回事。因为它与新闻电讯不同,新闻电讯好歹在一两天内,就可以通过电台发到新华总社去,图片却没法做到。反之,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将一天天地失去它的“新闻价值”。
大约半个多月过去了。记得是到了同年的12月12日。我奉命随十二纵队回到平汉铁路以西的江(长)汉(水)地区作“战略展开”。这是一次非常急迫、非常迅速的行动。当天,我们前线分社的战友们,从分社社长李普到从总社刚到前线来的陈克寒,说不上几句话就匆匆分手了。我们纵队在敌机狂炸下往铁路靠近,入夜就进入江汉。为了防止敌人的袭击,我们一日一夜之间,连续走了两百华里,14日才入村找个地方休息。这时正好大雪纷飞,真可说是人疲马乏。我和衣而睡,直至天明。到第二天起来,在睡眼蒙眬中,我忽然发现这包珍贵的图片,还放在我的马口袋里。“糟了!他们没有把它带走!”原来在纷乱间,谁也记不起它的存在了。尽管我曾想起过,分社的同志随同司令部行动,恢复交通联系的可能性会快些。躺在我的口袋里,恐怕出去的日子更渺茫了。我觉得做了一件蠢事。
江汉部队的任务,一方面作战略展开,建立和扩大解放区;同时吸引、分散敌军主力。因此不停地行军、作战,且作出渡江之势,以迷惑敌人。今天一城,明天一镇,进城之后,一天半晚,随即撤离。自到江汉以来,约一个月左右,我们打下了京山、钟祥、随县、天门、潜江、沔阳、应山……等大小十多个县城,都是快打猛攻,打完就走的。
在如此迫促的时间里,我当然没法考虑到这些新闻照片的处理问题。我只好带着它从这个地区到那个地区,从这个县城到那个县城。这东西不重,压在心上可也不轻。
直到1948年的2月17日,农历年初七。我们的部队打开了距离武汉二三百里的安陆县城。这是个漂亮仗。下午五时半攻城,拂晓结束战斗,我们决定白天在城里歇息一天,傍晚撤出。
我同军区政治部的部分人员,在一个带有肃穆气氛的天主教堂内休息。限于军事纪律,我们对教堂的东西不能乱动,我们大都靠卧在长凳上。教堂内静寂无人,连一个神父或修女的影子也没有。但是,我在一张黑得发光的桌子上,见到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整套的西洋式的“文房四宝”——钢笔、墨水、信纸、信封以及一大叠的邮票,信封信纸上还印有安陆教堂的名字、地址等几行英文,那整齐的样子,仿佛有位主持人刚在这儿写过信似的。
我望着这些写有英文字的信封、信纸和流行的邮票,猛然一醒:“我的照片!”我几乎要叫起来了。我想,中国邮政作为一种国家企业,是比较独立、比较有效率的,它会被当作一般邮件而递走;其次,我们今晨入城,今晚撤出,邮局的邮检虽严,也未必注意及此;再其次,也最要紧的,是教堂的英文信封,国民党军对外国人是恭之敬之唯恐不及的,他们怎敢去拆查?还有一点,不幸而被拆查出来的话,那又怎么样呢?这无非是新闻图片罢了。
于是我拿了一个大号的信封,把照片包得好好的,决定投邮。
但是,问题又来了。寄往哪里?寄给谁?
我记起了正在香港工作的林默涵同志。和平谈判时,我在南京梅园新村中共办事处时,知道他由重庆到了上海,和谈破裂,听说他由上海到了香港,在办党领导的报纸——《华商报》。于是我在信皮上用英文写上“MR.M.H.LIN,HWASHlANG PAO,HONG KONG”。中文只写上“林默涵先生”几个字,其他什么也没有写。在信内,我写了个条子,大意是说,这是刘邓大军跃进中原的照片,是前线摄影记者所摄,内容写在照片后面,收到后请速在报刊上发表,以广宣传。为了好让我知道是从我这儿寄出的,还请写上投寄者的名字。
把信封好,贴上加倍的邮票(我向人打听过一封平信的邮价),便到街上找邮局。也巧,就距教堂不远的地方,竖着一个大半个人高的邮筒,我小心翼翼地把信投了进去。“去吧!祝你一路平安!”这时大家正进晚餐,先头部队开始出城了。很难形容我这阵子的愉快心情,我觉得放下了一副“千斤担”,全身轻松了许多;我认为我做了一个新闻记者应做的事。我默祝它会被送到香港去转而远播全球。凭我对邮政这一公共企业的特点的认识,我是有信心的。凭着收信人的政治敏感,和他对编辑工作的丰富经验,只要它能安全到达(当时国民党统治区的交通情况很坏),我想一定会被处理得好的。
解放战争的胜利,来得比想象的快,全国解放了。1950年或1951年,我在北京见到默涵同志。当然,少不了要问起这回事。但是我刚一提问,他便说:“怎么?你没有看到吗?我们都发表了!”这真叫我心花怒放!我告诉他,我们在前线怎么会看到香港的报刊?
他又说:“我们收到这些照片,简直如获至宝!我当即告诉章汉夫,他也非常高兴!我那时在办《群众》(不是《华商报》),不过两个报都在一起。所以还是可以收到。这些照片,很引人注意,人们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我们还舍不得一次把它刊完呢。”
这番经过,使我感触很深。做个前线记者,写条消息,拍张照片……该是多少人努力的结果!
(注:这批照片刊载于1948年7月1日、8日出版的《群众》周刊总第75、76期,共10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