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文化教员
也许你会问起我们连里的文化教员吧？这几天来他特别高兴，很久没有看见他这副笑眯眯的愉快脸孔了。
他姓张，叫天华，才23岁，暨南大学的学生，前年从重庆来参加部队的，刚来的时候，背着一个二十多斤重的七歪八歪的大包袱，里面包着衣服鞋子以外，还有一本“英汉字典”。从他的“自传”上看，钢笔字写得又清楚又整齐，连长对指导员说：“这是一个好墨水罐呀。”
在连队里，真不容易找一个像他这样积极工作的人了。开什么会时，总看见他夹着红绿纸啦，领袖像啦，忙来忙去，平时上文化课教认字，改作文，教唱歌，编墙报，写门板报，以及俱乐部的一切活动，哪一件不是由他负责？特别是集合比赛唱歌，当别的部分喊起“二连，快快来！”的时候，天啊，没有文化教员来指挥的话，就简直要羞死人了！
真的，连部也认识到文化教员的好处，连长说他是个“好的小资产阶级”，指导员说他是“知识分子工农化”，每次到营部汇报都表扬他，有次营部的会计开了小差，营长调他去帮助算账，事实证明，果然做得不错，因此营部的人也很赞美和敬重他，批准他入了党。
可是不久以前，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文化教员却忽然消极起来，他的情绪是一下子骤落的，大家都看得很明白。
很多事情，他不大爱做了，早上起床也起得晚，平常一个星期教上两个新歌子，现在两个星期也教不上一个。让战士们在那里老唱“东方红”，开会时标语也不写美术字，潦潦草草地写出来像个“鬼画符”，最奇怪的“七一”那天会餐，他饭也不吃睡觉去了。
“你简直是着了邪，给鬼迷住了心！”连长实在忍不住了。
“没有什么呀！连长。”文化教员冷冷地应付道。
连长和指导员猜了很久，还是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一定是闹恋爱，想女人！”连长说。“我记起来了，前天晚上我见他和文工队的一个女的讲话，她也是个学生，有钱人出身的人就爱搞这个的……”
“两年长了，也许是想家？”指导员说。“他父亲在国民党那里做事情，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文书是和教员住在一道的，有次偶然翻开了教员的日记，他看到上面的一首小诗：
过一天，算一天，
过了今天又明天，
明天过了又后天，
天天过了算一年，
年年过了算一生。
文书本来是个俏皮的家伙，在旁边又写上两句：
一生过了又怎样？
等于你娘没有生！
从此以后，教员又和文书绝了交，他骂文书为“不道德”，随便看人家的日记，不知怎的，他又知道了连长说他“闹恋爱”，说连长“侮辱”了他的“人格”，要“赔偿名誉”。
事情愈搞愈糟啦。
毛主席说，没有办法的时候，最好开个会，开会可以解决问题。这真是一个打不破、摔不烂的真理啊。
整军期间，政治处把所有的文化教员召集起来，开了三天三夜的会，旅政治部的余主任也参加了。这次会议完全打开了文化教员的闷葫芦。
下面，就是二连文化教员张天华同志的发言记录：
“前面几个同志的发言，也正说中了我。我承认，这完全是地位观念作的怪。
“我入伍两年了，一贯埋头工作，不问什么高下，我知道要替革命军队做事，所以也很积极。但地位观念却渐渐地爬到我心上来，在情况紧张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平时就容易发作，就是在前些时候，我看到很多一齐从重庆来的同志，有的调去进党校，有的当了宣传股长，有的当了秘书，人比人气死人，我的心里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有了这种不正确的思想，对工作就有各种不正确的看法，我觉得文化教员是部队里最低的‘九品官’。从政治处算起，主任，政治教员，军事教员，宣传股长，宣传干事，连长，政指，文书，才轮到我这个‘九品文官’，哪样的事情不做？哪样的人不可以使唤？我真难过！
“有一次在吴家店，上面召开了一个连级以上干部会，营长大声嚷着：连级以上的才去，不是连以上的勿来。当时我想我是哪一级呢？算了，还是睡觉去吧，心里又是说不出的难过。
“我在外面是学哲学的，为了当‘教员’，才学会了教唱歌和写些美术字，可是连长有一回却硬要我画一幅‘二连攻打许昌城’，怎样画得出来呢？这还不要紧，要紧的是觉得他有意和我这个不值钱的干部开玩笑。
“我曾经私自发誓，再也不搞这个工作了，因为人家愈说我的工作好，我就愈痛苦，愈觉得说不出的难过。
“我什么时候想过，当文化教员是起最好的‘桥梁’作用呢？是革命知识分子的最合理最神圣的使命呢？是最直接最恰当的工作呢？就算我以前的工作，也只有一个含糊的认识，单凭一时的热情，不是昨天余主任的指示，我还未知道有这样深。
“毛主席文艺座谈会报告我看过，刘少奇同志很多文章我看过，都受感动，都很赞成，地位观念一来，什么都忘记了，前面同志的发言，提到战士们、指挥员们对我们的爱护，我特别体验到这一点，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什么都是可爱的，例子我不想在这里多举了。
“总之，现在我觉得很愉快……”
（后面是文化教员的“今后工作学习计划”，记录上的字迹实在太模糊了，不好整理，故从略）
会议过后，文化教员的工作和从前一样积极，连长还是叫他“好墨水罐”。文书提出他可以通过党员候补期，小组上也通过了。
现在，大家都可以看到我们的文化教员，夹着红绿纸，拿着领袖像，整天东奔西跑地忙碌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