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杂谈(相声)
甲:你来干啥?
乙:说相声呀。
甲:你知道什么叫相声?
乙:两个人互相讲话,像咱俩这样,就是说相声。
甲:只知其一,给你个两分半。
乙:不及格。还有其二吗?
甲:当然有。咱们俩在这儿又说又做,大伙儿在那儿又听又看,这才叫说相声。
乙:唔,又说又做,又听又看,才叫说相声。那,说相声的为啥不叫“做相声”?听相声的为啥不叫“看相声”?
甲:这没关系,唱戏的可以叫“做戏”,看戏的也可以叫“听戏”。都是一个样儿,随便叫都可以。
乙:高才,比我高明一点。
甲:哪里只一点,高明多了!
乙:我只知其一,你知其一又知其二;二比一不是多一点,是多少?
甲:我五分,你才两分半。
乙:这么个算法。
甲:可是,自从一千九百二十三年一月二十四日下午八点钟以后——
乙:怎么样?
甲:相声就改为木声了。
乙:什么声?
甲:木声!木头的木。
乙:为什么?
甲: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咱们中国的上海,第一次有了广播电台。同时还有了什么收音机、录音机、电唱机、留声机、缝纫机、拖拉机……
乙:你扯到哪?
甲:我这人太“丰富”了,一下就超过计划。我说,自从有了广播电台、收音机以后,咱们说相声的,也改为播相声,那些听相声的,光用耳朵就行了。有的人干脆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来听。不用看了。
乙:咱们也可以闭着眼睛来说。
甲:不用眼睛看的相声,“相”字去掉一个眉目传情的“目”字,剩下的就是一个木头的“木”字,所以就叫“木声”了。
乙:挺有学问的。
甲:可是呀,自从一千九百五十六年一月二十八日上午八点钟以后——
乙:又怎样?
甲:相声不但不要眼睛看,而且也不要耳朵听了。
乙:为什么?
甲:这个时候《人民日报》发表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关于公布汉字简化方案的决议》,你还记得,第一批简化的字里面,不是把“相聲”的“聲”字的耳朵简掉了吗?
乙:有这么一回事。
甲:从此以后——
乙:从此以后,咱们就不说相声了。
甲:你可别悲观嘛。自从一千九百——(想)
乙:一千九百九十九年九十九月九十九日九十九点钟?
甲:别的地方可记不清了,在广州市是一千九百五十九年十月一日下午七点三十分,大概零一秒。
乙:那么准?
甲:咱们有了电视广播电台,电视机,哼!相声又活过来了。
乙:就是又恢复到又听又看的相声了?
甲:对呀,所以咱们还得要又说又做地说下去。
乙:说的什么?
甲:说说写文章。
乙:好大的题目!你是大文豪?
甲:过奖,我不过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院古典文学系的一位古典研究员。
乙:来头不小,你在什么时候进的学校?
甲:大概在公元前五百二十年左右。
乙:等一等,公元前五百多年,离现在——有那么两千四百多年,那时候你是什么东西?
甲:学生。
乙:恐怕你连“空气”也不是!
甲:我是说我的老师,孔夫子。他老人家在那时办的学校。
乙:这么讲,你是孔夫子的学生了?
甲:是呀。你听说过孔子有弟子三千吗?
乙:听说过。
甲:这三千个学生中就有我一个。
乙:啊,怪不得。
甲:你还听说过他的弟子三千中,只有贤人七十吗?
乙:有点印象。
甲:这七十个考试及格的人中,就有我一个。
乙:你的什么成绩最好?
甲:不瞒你说,就是文章作法。全部五分。
乙:您老师对写文章这玩意,有些什么宝贵的意见?
甲:有一天咱们大伙儿在那儿起草文件,他老人家忽然发起议论来。
乙:谁?
甲:孔夫子呀。他说写文章要有四个“之”。
乙:什么“之”?
甲:“草创之,讨论之,修饰之,润色之。”
乙:你的记性不坏。
甲:那是我的同学子游、子夏说的。
乙:您为什么记不得?
甲:我那时忘记带笔记本。他们记得比较详细,什么“子曰、子曰”的一大本,我就借来参考了一下。
乙:原来这样。
甲:草创之,就是写文章要起个底稿。
乙:这个我知道。
甲:讨论之,就是把这草稿拿到会议上,审查,研究。
乙:写文章还要开会?
甲:这叫集体创作,让大家帮你改改。这是挺重要的,现在我们有些人总以为自己的文章好到不得了,了不得,不大愿意别人动他一个字。
乙:动了呢?
甲:动他一个字,就好像是挖他的祖坟一样,很不满意!这点,老夫子早就提防了,所以他——
乙:就要“讨论之”。
甲:对。修饰之呢,就是把那些多余的废话删掉,不够的意思加上去,做到清楚明白。
乙:增加可以,删掉可惜。
甲:有什么可惜。
乙:少拿稿费呀!
甲:写文章不是为了拿稿费的。现在文章的毛病就是太长。
乙:长又怎么样?
甲:浪费别人的生命。
乙:怎么讲?
甲:你的文章长而又长,人家一生出来就读,读到头发白了,读到死了,也还没有读完。
乙:那他的儿子接着去读。
甲:他在那里读呀读的,哪有工夫去找对象?没对象哪来的儿子?
乙:这——我倒没想到。
甲:我举个例子吧。从前有个李太白,
乙:大诗人。
甲:他有首《静夜思》,
乙:那是一首很有名的诗。
甲:“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乙:诗不坏。
甲:这里只有二十个字,简练极了,动人极了。
乙:是呀。
甲:如果拿给我们现在作新诗的诗人去作呀?
乙:怎样?
甲:我学一学给你听:“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就是:
在我的床面前,
是那明晃晃的月亮
所投射出来的
耀眼的光辉;
在我的主观的
认识里,
乙:你在讲哲学?
甲:却误会地认为:
这是我们伟大祖国的
严寒的大地上
所散布下来的
一层薄薄的
银白色的——霜!(喘气)
乙:这下面“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呢?
甲:我把那一个属于我的脑袋,
向这个客观的存在——
也就是那个发射出耀眼光辉的月亮,
下意识地望了一下,
乙:还没完?
甲:然后,
又在这个望了一下的基础上,
低下头来,
开动一下脑筋,
于是,
乙:干吗?
甲:我忽然考虑到——
我的“故乡问题”。
乙:好家伙!文学、哲学、科学,样样齐全。
甲:除掉标点符号不算,一共一百五十一字!
乙:好长呵!
甲:如果我用“楼梯式”一级一级的两个字一行,就可以排它一百几十行。
乙:这倒不错。
甲:为什么不错?
乙:可以多拿稿费呀!
甲:你这个人呀,要稿费就不要李太白了!
乙:那么,什么叫“润色之”呢?
甲:润色之就是要使文章写得有点文采。
乙:什么?
甲:文采。
乙:什么叫文采?
甲:写文章要讲究修辞,语法词汇都要多彩多样,不要干巴巴的老是一副八股腔调。
乙:这可难了。
甲:其实不难。咱们日常讲话,就很有一些文采的。
乙:讲话也有文采?
甲:一个人、一只鸡、一条狗、一张纸、一粒糖、一块布……你总不会说一块人、一粒鸡、一张狗、一个纸、一只布……
乙:不会。
甲:抽烟、吃饭、喝茶、讲话、聊天,都是用嘴巴干的事,但讲法各有不同。你可不能说,抽饭、抽茶、抽话、抽天……对吧?
乙:对。
甲:话讲得恰当、贴切、流利,就算是有点文采。不恰当、不贴切、不流利,就是没有文采了。
乙:挺有学问的。可是——
甲:可是什么呀?
乙:我有一个办法,能够什么时候都有文采。
甲:呵?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乙:你别管,反正我是向人家学来的。
甲:学了什么?
乙:搞、抓、闹、办。这个,万事都能行。
甲:你说说看。
乙:比如做好水利工作,我可以说搞水利,抓水利,闹水利,办水利。可以吧?
甲:可以。
乙:又比如生产,我可以说大搞生产,大抓生产,大闹生产,大办生产。可以吧?
甲:可以。
乙:又比如炼钢铁,我可以说大搞钢铁,大抓……
甲:得了,我说一件事,你可不一定行。
乙:试试看。
甲:在公元一千零七十五年的时候,
乙:又来了。
甲:有个大诗人叫王安石,
乙:有这么一个人。
甲:他做了一首诗。
乙:怎么说的?
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乙:诗倒不错。
甲:这个“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的一个“绿”字,听说王安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摇头晃脑)
乙:你干吗?
甲:我表示他想得久的意思。
乙:那想出来了没有?
甲:想出来了,最后才想出这个“绿”字。
乙:要这样麻烦?
甲:他开始想用个“到”字——叫春风又到江南岸,不好。改用个“过”字——叫春风又过江南岸。
乙:满意吧?
甲:不满意。后来又改为“入”字,叫春风又入江南岸;又不满意,后来又改为“满”字,春风又满江南岸。
乙:满意?
甲:不,不是告诉你,最后改成这个“绿”字吗?从我的后学王安石这件事看来,文采可并不容易!
乙:他自讨苦吃,倒不如依我的。
甲:就是依你的搞、抓、闹、办呀?
乙:是呀,春风又搞江南岸,怎样?
甲:不通。
乙:春风又抓江南岸,
甲:不通。
乙:春风又办江南岸,
甲:更不通!
乙:春风又闹江南岸!
甲:嗯,春风又闹江南岸,倒很不错。
乙:我不是早跟你说,我的文采是很“伟大”的吗?
甲:什么?
乙:我的文采是很伟大、很丰富、很光荣、很坚决、很彻底、很……
甲:得了吧,别胡扯,我再考你一下:
乙:请吧。
甲:也是有个做诗的人,
乙:谁?
甲:他名叫贾岛。
乙:好像认得。
甲:他想描写一个和尚在月夜喊门,不知用什么字好,是“僧推月下门”好呢?还是“僧敲月下门”好呢?据说从公元八百三十多年一直考虑到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一年,考虑了一千多年还未考虑好。
乙:今年还在考虑?
甲:你没看到《羊城晚报》还有人在讨论哪!
乙:好吧,还来看我的吧:
“僧搞月下门”。
甲:这和尚大概是个木匠,请问怎么个“搞”法?
乙:那就“僧抓月下门”。
甲:那和尚的指甲一定很长,跟老虎的爪子差不多。
乙:“僧办月下门”。
甲:怎么个“办”法?只有你自己知道。
乙:“僧闹月下门”。
甲:他是鲁智深呀?在那里演《醉打山门》?
乙:依你说,搞、抓、闹、办,都不灵了?
甲:是呀,你的伟大的、丰富的、光荣的、崇高的文采,坚决的、彻底的不行了呀!
乙:那就再也不要用搞、抓、闹、办啦?
甲:不,用还是要用,不过要用得适当,不要滥用和乱用。
乙:不滥用和乱用?
甲:用得适当,就有文采,“春风又闹江南岸”就挺不错,“僧闹月下门”,就很糟!
乙:挺有学问的。
甲:不但群众的生动活泼的语言像搞、抓、闹、办等要吸收应用,其他像我的老师孔夫子的语言,以至什么外国的语言、词汇,都应当吸收运用,当然,运用也一定要适当,别乱来。
乙:外国语也能行?
甲:能。坐的“沙发”,就是英文的sofa,喝的“咖啡”“啤酒”,就是英文的coffee、beer,吃的沙丁鱼就是英文的sardine,其他什么坦克车、雪茄烟、芭蕾舞、维他命、幽默……唉吔,多着啦!
乙:你也认得几个洋字?
甲:不但我们要学外国的,外国也学我们的,苏联人叫“茶”作чаǔ,英国人叫“茶”作tea,这个“爹”字就是福州和潮州一带人叫“茶”的声音。英语的wala-wala,就是从咱们的上海话哇啦哇啦来的,马来亚人叫茶壶作tehkowan,这是厦门话。……
乙:你好像到过外国,你什么时候到外国去的?
甲:也是跟我的老师孔夫子一道去的。
乙:孔夫子也到过外国?
甲:不止到过,而且周游列国,一去就去了十三年,他的七十个优秀的学生中,我的外国语学得最好,我常常替他老人家做翻译。
乙: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甲:大概到了公元前四百八十三年的时候,那时我的老师快七十岁了,他老人家到处游玩够了,说要回到山东去编书。
乙:编什么书?
甲:什么《诗》《书》《礼》《乐》《易经》《春秋》,这玩意,我可不习惯。
乙:那怎办?
甲:我干脆向他老人家打了个报告。
乙:怎样说?
甲:我说:“亲爱的孔夫子:”
乙:还兴这一套?
甲:刚从外国回来,这是外国的称呼法。“在您的教育下,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永远不会忘记您老人家的教导,”
乙:好学生!
甲:“但是……”
乙:转了。
甲:“您老人家回去编书,学生我可不能奉陪了,我想回去找我的好朋友——”
乙:找爱人?那应该。
甲:找你呀!
乙:找我干啥?
甲:我想回去找我的好朋友,到电视台去说相声。
乙:啊!
196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