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上海话“平反”!
一
上海人讲上海方言,又叫“上海话”,而上海人却偏偏不把它叫上海“话”,将之称为上海“wǔ”(发“舞”的音),“wǔ”是“话”字的上海式的发音。
一个“话”(huà)、一个“话”(wǔ),语言的差别就反映出来了,文化的差异也就表现出来了。
上过大学的北京人第一次感到外地文化的冲击,也许就是在他们走进大学的第一天、走进学生宿舍的第一天吧。
尤其是祖籍原本为北方的第二代北京人。
因为他们听到了许多南方方言。
他们好像突然一下被推进了一个百鸟争鸣的原始森林。
那个林子的确特大,什么鸟都有,而且都是从国内五湖四海、天南海北飞来投宿的鸟类中的佼佼者。
唱着不同的歌。
那就是方言。
其中颇为动听的一种就是上海“舞”。
很少有北方学生对宿舍里的上海“舞”未曾耿耿于怀过的。因为它太动听,太稀软,也太难懂了。
而且还太顽固。
一般从别的城市飞进北京这个大林子里的鸟儿们都十分羞怯、十分谦虚。胡乱叫了一番后就自觉不自觉地跟着本地的鸟唱起了当地流行的主旋律,都争先恐后地放弃了方言,随大流讲普通话了。
当然不仅仅指在讲堂上,也指两个本来讲方言的外地人之间。
如天津人之间在北京的学校中是不大讲天津话的。
两个四川人当着别的同学的面,也不常用辛辣的四川话“接头”。
有的甚至拒绝承认他(她)们会讲自己的方言。
比如当你问一个来自长沙的学生,他的家乡话如何讲时,他可能会用打着不规则弯儿的“京片子”矢口否认道:
“就这么说啊!”
这就更反衬出上海人的顽固了。
上海人之间在校园中是无论何时何地、在何种场合、就何种话题都要讲上海“舞”的。
绝对旁若无人。
绝对肆无忌惮。
绝对畅所欲言。
两个上海籍的学生只要一见面,准会立即像两挺早已压满了子弹上了膛、瞄准好了的机枪一样,对着对方:开火!
以上是指两个人之间,人多了就更热闹了。上海人一多,上海话就更多了,听起来像是亲临银蛇乱舞的淮海战役火线上一样:
只听:“哒哒哒……”
只听:“啪啪啪……”
虽有打冷枪的,但绝无臭子儿!
这就急坏了、气坏了他们身旁的北京人和其他北方人,以及不会开枪(腔)的其他林子里飞来的鸟儿们了。
因为他们听不懂!
人不怕别人讲他们的脏话、坏话,不怕诽谤、谩骂,因为他们也长着嘴,也可以反过去诽谤、谩骂,而且可以更加蛮不讲理。
但人最怕的是听不懂!
因为当对方讲话你听不懂时,那其中的变数就更大了,远远大过于诽谤和谩骂,更有甚于蛮不讲理。那也许是夸赞也许是贬低,也许是讽刺也许是表彰,
也许谈的根本就不是你!
也许谈的是你的后事!
反正你听不懂!
那是一种令旁听的人十分不自在、十分难为情、十分尴尬的局面。
那是一种进退两难的误区。当你听到身旁两个上海人用轻机枪“对火”时,你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不听不是听下去同样不是!跟着笑不是跟着不笑更不是!
因为走了算你失礼,坐下去又浪费时间;不听怕提到自己,听了又听不懂;不跟着笑不礼貌,跟着笑就可能是个大傻冒!
你能肯定他们说的不是你吗?
你能肯定他们不是在嘲笑你吗?
嘲笑还是轻的,也许是要杀你呢!
几千年以前人类不就已学会了笑里藏刀吗?
大部分北方人在跟着傻笑一番后就逃之夭夭了,尤其是北京人——北京生北京长的、带着政治文化中心优越感的北京人!
他们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冲击和震憾:
——竟然有外地人不讲普通话!
——竟然有外地人胆敢当着北京人的面不讲北京话!
——不服是不是?
本人上大学的八十年代初的北京还是一个市民从里到外都颇为“中心”的年代,是一个公共汽车售票员听了外地口音(注意:只是口音)就气不打一处来并立即关车门查车票的年代!专查讲不好北京话的外地人的车票!
何况是根本就不讲北京话的上海人呢?
北京籍的学生是受不了在自己的“地面”上被冷落、被排斥的!
于是他们就将这种感受表现了出来。当然,作为天之骄子的他们既不可能像售票员那样以查票表示愤慨,又不能像小流氓那样用“操你妈”直接谩骂,他们是以读书人特有的方式将之表示出来的。
——他们使用了间接的方式。
他们不是直接去攻击上海人和上海“舞”,而是相反,将“上海人”和“上海话”贴到了他们不喜欢的事情上去。
这就更损了。
——有人吃柿子时觉得太软,就说那柿子像“上海话”;
——有人炒鱿鱼时见锅里的水分太多,也说那鱼像“上海话”;
——有人滑冰时摔了个大马趴,便大骂冰面太滑,说像“上海话”;
——有人买了样子货便说是上海产的;
——有人说唱沪剧是里通外国;
——有人不吃“大白兔”糖;
——有人不骑“凤凰”自行车。
而说那些话的人中有人甚至从没去过上海。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尽管是极少数人。
但有一点是众所周知的,那就是:
北京人绝大多数是听不懂上海话的;
上海人绝大多数彼此之间是不讲北京话的;
——即使在北京人面前。
这曾经使北京人讨厌上海人说上海“舞”,
——包括本人在内!
二
后来本人也变成了一只鸟,飞到了另一个林子里。
一个更大的林子,一个停满唱着变了调的歌的鸟儿们的林子,一个陌生的林子。
那就是外国。
初到国外发生的一件事使我终生难忘。
那是在学校召开的欢迎新生的晚会上。
出席晚会的人很多,一眼望去都是清一色的白种人;一耳听去,都是拐着弯的“英国历史”(English)。
蓦然,在人群中我发现了一张黄面孔,一对黑色的眼睛,一个东方男子。
他正在与另一个白人学生攀谈,用的是英文。
“Are you Chinese?(你是中国人吗?)”——我问。
“Yes”,他迟疑了一下后答道。
“Do you speak Chinese?(你讲中文吗?)”——我又问。
“Yes”,他又答道,仍然很平静。
“Mandarin?(普通话)”我接着急切地问,心跳到了嗓子眼。
“Yes”,他更平静了。
“你是从哪里来的?北京?”我终于如释重负地、放心大胆地将Chinese吐出来了。如同背着重负在空气稀薄的高山上爬行的旅行者猛地吸上了一口新鲜的氧气一样,我顿感内心无比舒畅。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整个半天吐不出一句中文,真比被用臭袜子捂住嘴半天不让喘气还憋得慌。
见他点头后我便索性放出了几口“京片子”,亲切地说:
“真想不到在这儿还有中国人,哥们儿,就他妈你一个?”
只见他听完后先是点了点标准的北京寸头,然后也带出了几分北京人的痞劲,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一声:“Yes!”
“Y——e——s?”我听了顿觉一阵耳背。“你不是也刚从国内来的吗?”
——"Yes."
“你……是……北京……人?哥儿们?”
——“Yes”,他虽然连连点头,就是不讲中国话。
这下我真的急了!我将憋了一下午没讲中文的瘾全都一股脑儿地发了出来。我说:“你小子是坐哪班飞机来的?那飞机正点了吗?没在空中发生意外?真的没有吗?你现在住哪里?马路上还是人家的车库里?有没有老鼠?你捡的那个床垫儿有几成新?晚上睡觉破弹簧顶不顶后尾巴骨?你屋里的蟑螂大不大?咬得痛不痛?你的自行车有几个轮子?轮子里打得进气吗……”
他听到这些留学生共同关心的话题后顿时来了情绪,也改用一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激动表情,眉飞色舞地与我“鸟儿问答”了起来。他是这样说的:
“When I……Oh!……You are right!Ya!……Gee!……Sorry!……Shit!……Shoot!……”于是我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句英文我一句中文地在大庭广众面前用两种语言畅谈了起来,直到将共同关心的话题全部侃完,直到将出席晚会的其他学生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来。人们用十分好奇的目光一起注视着我们二人,好像都在纳闷地说:“原来Chinese之间也可以用两种不同的语言交流,而且用的是一种外人只能听得懂一半的方式。”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与我的北京同胞结束了长达好似几个世纪之久的“中英双边会谈”。当我挣扎着用最后一口气问他明天是否一同去上课时,他一如既往用不置可否的口气说:“Y——e——s!”
那话音听起来极端的慢,颇像中文的“爷死”。
“你爷才死了呢!”我不由得在心里骂了一句。
当然,脸上仍露着老乡的笑意。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后,躺在被弹簧顶着后腰的床垫上,我又对着夜空将那位同学使劲地骂了一通,用的是北京话,如“假洋鬼子”,如“装孙子”,如“给北京人丢份儿”。那时我有一种极为难以名状的感觉,好像是一种诗的意境。什么意境?就是辛弃疾那首名作的意境:“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死活不理你!
那是一种伸出去热情的手却被猛击一掌的、
一种在荒野中扑向唯一的一个人类的怀抱却被断然推出的、
一种在浩瀚的大海中被仅存的一只木舟无情抛弃的
——失落和悲哀。
那天夜里不知为什么,我在怅然中想到了上海话,想到了执着地讲上海“舞”的人,尽管,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三
再后来在大林子里住长了,才知道“死活不用中文理你”的同胞只是一小撮人,并不具备代表性;而绝大多数同胞即使在国外,也还是会用中文相互交流的。
他们不仅会讲,而且讲得很多,甚至只讲中文。
我发现两个中国人一碰面就会出现一种十分有趣的景观。
他们先会像《水浒传》中的李逵一样,用斧子朝对方扑天盖地乱砍三下,而且一斧子都不少,一斧子都不含糊。这是两个中国人一见面谁都躲不过的“三下子”。
哪三下子?那就是:
“Are you Chinese(你是中国人吗)?”
“Do you speak Chinese(你讲中文吗)?”
“Mandarin?Cantonese(国语还是广东话)?”
跟接头对暗号似的。
由于是搞“地下活动”,由于摸不清对方的底细,由于心里犯着嘀咕,两个黄种人在“接头”时总是小心翼翼、鬼鬼祟祟、颤颤巍巍的,十足地表现出东方人的不好意思、东方人的含蓄和东方人的知趣。
至少到此为止围观在一旁的“外国人”(指一切不讲中文的人)应该是这么认为的,因为至少他们能听懂两个中国人在嘀咕着什么。
然而在“三招”过后,在通过了“三关”之后,在证实了彼此Chinese的身份之后,中国人的表现却往往令四周的“外国人”们大惊失色。
他们讲起了中文!他们讲起了普通话、广东话、四川话、天津话、潮州话、闽南话……当然更有——上海话。
总之,都是令“老外”们听起来如雷贯耳似的、排山倒海般的、听不懂看不明白的Chinese——中文!
在外国的土地上!
在English speaking——讲英文的本地人面前!
如此亲亲热热,如此表情丰富,如此口若悬河;
那般旁若无人,那般肆无忌惮,那般畅所欲言。
他们令“老外”们感到反主为客;
他们令“老外”们在旁观一番,并跟着傻笑一番后,知趣地避开,或是夹着尾巴匆匆地跑开,
——带着被冷落的失意,带着老家被人占了的哀伤,或者带着对黄种人的耿耿于怀——跑开了。然后大骂道:“这些一见面就‘嗒嗒嗒’开机关枪的Chinese啊!”
四
我在海外的树林子里飞过一阵,并用中文对着老乡叫过一阵,被善意或恶意地嘲笑过一阵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一个“上海人”!
难道海外华人们讲中文的执着劲儿不像上海人吗?
难道海外华人们讲中文的顽固性不如上海人吗?
难道海外华人们讲中文时在外人面前的肆无忌惮不如上海人吗?
难道“老外”对中国人讲中文的反感,不比北京人在本地听上海人讲上海话时的反感更强烈吗?
中文——无论是普通话、闽南话、上海话还是广东话——到了国外,不都自然而然地成了上海“舞”?中国人一到国外,不都成了地地道道的只愿用自己的语言交流的“上海人”了吗?
即使知道别人反感;
即使也并不想让人讨厌。
但那又是如何能自律,如何能反抗,如何能用理智约束的呢?
那是一种感情的自然流露;
那是一种对同类的急不可待的认同;
那是一种对故乡文化瞬时的思恋;
那是一种对自我的没命的回归。
那是回家!是Go home——的陶醉!
那是游子在异乡的最高享受。
那是一种只能用故乡的母语才能实现的梦。
那是一种人类及动物的本能。
——无法抗拒的本能。
我是在离开北京的校园十余年之后,在自己也当了海外的“上海人”之后,才终于理解了当时在校园中不顾旁人冷眼、我行我素地讲上海“舞”的上海籍学生们的。
我不仅能理解他们在讲家乡话时那种对家乡的怀恋,甚至可以从他们不入乡随俗的固执中,体味出他们对上海海派文化的那种不愿在外人面前掩饰的优越感,如同中国人在海外高声讲中文时所怀有的对中华民族几千年文明史的自豪感一样。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能在国外找到这种优越感和自豪感的,拒绝与同胞讲中文的同胞大有人在。如本人那位学长。当然,他完全可能是出于好意,出于对周围外族学生的尊重。如果是那样,则他是可敬的,表现的是中国人的国际主义意识。
最可气的是那些在仅有中国人在场的情形下,拒绝与中国人讲中文的“同胞”们。他们见了老乡闭口不讲中文,满嘴里只跑洋文。
他们难道要把国际主义贯彻到同为游子的同胞们身上吗?
他们难道不应该向讲上海“舞”的上海人学习学习吗?
学学他们的执着,学学他们的高傲和自爱。
是该为上海话彻底“平反”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