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的童言
一
童言无忌，无忌的童言。
写语言的书写到最后，就该接近它的起始点了。地球是圆的，人脑是圆的，人脑中分泌出来的语言也该是圆的，无论是中文，是英文，是法文是梵文，是希伯来文，是拉丁文，是古埃及文……是象形的还是拼音的……都起始于童言，也终止于童言。
童言是孩子的话，是人之初的声音，童言也是人死时发出的声音。人老了会变成孩子，会向最初的本性回归。人是哭着来到世界上的，也是呻吟着离去的；无论来到还是离去，有一点是共同的：都不知身在何处，都害怕，都会哭……
地球是圆的，生命是圆的，语言是圆的。人降生的时候脑中像豆腐一样雪白，可以被输入任何种类的语言。俄罗斯人的脑中可以被灌入中文，中国人的脑中也可以被录制进英文。人脑原本是空白的，原本是无任何记忆的，如一张空白的唱盘；是岁月在那上面灌制了语言，灌制了文化和文明，灌制了仇与爱，灌制了历史，灌制了罪恶……
人走时脑中的记忆虽然还存在，但已是模糊的、褪色的，已经向原本的空白状态还原了……
赤子的记忆为零，临终之人的记忆也为零，或趋于零。赤子只会哭，因为他（她）只会一种哭的语言，临终的老人也只会哭，因为他（她）已经忘记了除哭之外的语言。
所以赤子的语言与临终之人的语言是相似的——都是哭的语言，都是值得被哭的语言。看到这里，大家就可以哭了。
二
童言不仅无忌，童言也无需翻译。
童言与童言之间是相通的，儿童之间永无语言的隔阂。
童子学习任何一种语言都是神速的，都是在玩耍中无意学成的。
童子无需去学习语言，只需去触摸语言。在童子那里语言如同病菌，只要摸着了就会感染上；也如同衣裳，只要披上了，就再也脱不下来。
这本关于学习语言的书根本不是给儿童写的，因为儿童根本不需要用书去学习语言。儿童是玩弄语言的好手。语言一到儿童那里便会被降服，便成了他们手中众多玩具中的一种。
儿童的语言能力是能惊吓大人的。一个被放在几种语言环境中的儿童可以在不觉中同时串用多种语言，而且毫不费力，听起来毫无第二语言之嫌。儿童接触八种语言便能将八门语言转化成母语。儿童学习语言神速，但忘却起来也神速。语言如同儿童腹中的流食，可以随吃随拉，完全顺其自然；语言于儿童亦如同蛔虫，可以在肚子中存活许久，也可跟着一丸虫药顺流而下。
大人学习语言后会留在脑子里，儿童学习语言后部分进入头脑，部分放在腹中。留在脑中的那部分会与生俱长，放在肚子中的那部分会被很快忘却。
脑中的那部分最终会固化成母语，腹中的又归还自然，归还语言。
儿童可同时接触数种语言，但最终只能记住一至两种；也许可以记住更多，但千万不要搬家，千万不要离开语言环境。
人是环境的产物，儿童更是；大人创造环境，小孩被放到环境之中。
环境没了，语言也就飞了。
三
只有孩子才讲真话，因为孩子还没学过假话，还没有讲假话的需要。
世界上讲任何语言的孩子都可以沟通，因为他们的语言简单，因为他们讲的都是简单的真话。讲真话的人不用翻译就能彼此听懂，因为真话之间本无需翻译。
大人之间需要翻译，因为他们除了要知道对方说话的意思，还要破译对方假话中的真意。有些假话可以翻译出来，有些假话即使翻译出来了对方也听不懂，因为那实在是太假了。
讲假话是成人的专利，没有不讲假话的成人。本人这本书中的话也有一部分都是假的——只是相对地真一些。
讲假话是大人的不幸。人世无法尽善尽美。由于世界资源有限，又由于人人都想应有尽有，更由于假如不造成尽善尽美、应有尽有的假象，人类就不会安心地、太平地、和平地活着，就会争斗，就会杀人。因此假话便被派上用场，便“大慈大悲”地在人世间大行其道了。
过了童年期的人都会开始讲“相对的”假话。因为学校会教假话，考试要考假话，大学会凭假话录取，开会会用假话来开。
就连宗教也是假的，就连我佛也是泥巴打制而成的，何况身为凡人的本人，何况本人以外的其他成人呢？
人越成熟就越会说假话。说假话是成人的标志。人越到成年责任越多，越不敢发出怨言，越要硬挺着唱高调子；而责任越多、调子越高就越假，越不发自肺腑，越是自欺欺人。人大多是退休之后才开始终止讲假话的，没有了责任的人也无需再讲假话。
有人年愈七十还不退休，那么假话就可能在八十才会终止。
请不要误解，假话不等于坏话。所谓“假话”只是“不真”，只是在不便真说和不便直说。
讲假话的人大都很累，大都是迫不得已的。
人以童年和少年的真话进入人生，以青年和中年的假话走上巅峰，又以老年的真话终止人生。人从真话中来，又回真话中去。这就是轮回。这就是命。这就是语言的圆，也是生命的圆。
四
人类煞费苦心寻找的世界语可能既不是Esperanto，也不是English，而是童言。
无忌的童言，无交流障碍的童言，能够直接沟通的童言，没有种族分歧和歧视的、发自内心的、讲真话的——童言。
童言无国界。无忌的童言出自真实，真实无所讳忌。
人讲童言、讲真话了就不会有战争，就不会有奴役，就不会有暴力。儿童从不用战争、用残酷去解决纷争；儿童只会打架，但不会打仗，会打仗的儿童已不是儿童了。
儿童只懂爱，只懂得初级的恨；但儿童不记仇，会记仇的儿童也已不是儿童了。
无论世界在下一个千年中会淘汰、会增加多少种语言，无论各种语言的最终地位将如何安排，只要千年后世界还在，地球还在，人世间存活的唯一的一种世界通用的语言，都将只会是童言。
童言随人类而来，随人生而来，人类和人生也将最终用童言宣布退场。
在童言的哭声中。
五
人类的语言应是儿童们在黄河、尼罗河、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河边创造的，是在哭闹声中画开的头一笔。那一笔最终也会在河床边终止。即使千年后那几条河都会干涸，但那几笔最终会被保留在干涸的河床上。
人类光着屁股来到人世，又会光着身子离开人世，在童言中降临，又在童言中仙逝。
童言，无忌的童言，人类的真言，人类的真正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