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脚下祭秋瑾

孤山脚下祭秋瑾

记得那是一九七八年夏我上高一的时候,一个与我十分相好的同学在一个星期中经常缺课,并行踪神秘。那正是阴雨绵绵的夏季,他经常是下午才匆匆走进教室,往往淋得像落汤鸡一般。

“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一天下课后我背地里问他,担心他经常缺课会开罪老师。“这几天去了几次西山碧云寺!”他兴冲冲地说。原来他近期读了许多辛亥革命时期的书,为当时志士们的传奇故事而倾倒,便三次蹬脚踏车冒雨去香山碧云寺凭吊孙中山衣冠冢,并观看辛亥革命展。

“孙文、黄兴、林觉民、鉴湖女侠秋瑾!”

他一一列举着英雄的名字。在讲到秋瑾的名字时,他眼中流露出对女英雄一种少年特有的敬慕。十七岁正是多梦的年龄,是寻找英雄并试图以英雄的方式去实现各种梦想的年龄,更何况是寻找一位侠肝义胆、传奇式的女英雄呢?

“上西山!”第二天下午,我们三个男生便在那位同学的带领下“悄悄地”离开教室,蹬上脚踏车,带着一杆气枪踏上了寻找女英雄的征程。香山离市区三十余里,我们沿着运河飞速行进,在路上和乡间留下了一串串清脆的车铃声和阵阵的歌声。

秋瑾的那张手持短剑、自题为“鉴湖女侠”的照片便是那天在碧云寺辛亥革命历史陈列馆内第一次看到的,但看到那张照片时的心态已经依稀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傍晚我们三个热血沸腾地离开陈列馆,将脚踏车子“掩埋”在碧云寺的草丛中,扛着那杆用来壮胆的气枪,在夜幕和自己歌声的伴随下,一口气爬上了碧云寺后西山的最高峰。

那是一个十分壮丽的夏夜!星空显得离大地很近,绵延起伏的燕山山脉在星空下像黑色的盘龙,用躯干紧紧地锁住望不到边的华北大地。山后望去是时隐时现的点点灯火,那是被西山隔开的又一个小城镇。三个少年席地而坐,面对着灿烂的星空,慷慨激昂地抒发辛亥式的少年豪情,编织着未来的英雄梦幻。我们梦想成为广州黄花岗誓死如归的七十二英烈,我们更是无限崇拜手持短剑的传世女侠——秋瑾。

“秋风秋雨愁煞人!”少年们反复吟唱着女侠那悲壮的词句。那诗词载着十七岁少年们的真诚和梦幻,随晚风飘向远处的群山、平原和近处睡意中的城郭……

物换星移,时光飞逝,转眼间又一个十七年过去了。

时间已到了公元一九九五年。

十七年后西山顶上的夏夜应更加壮丽迷人,夜色下灯火依稀的小城应已是高楼林立、灯火通明。十七年前夜色下指点江山的少年们却已天各一方。一位好友去了武汉,听说在那里经商;另一位持枪的同学东渡扶桑,听说娶了个东洋女为妻;我则因种种原因出国十余载,一直侨居海外。

十七年来又做了许多各种不同的梦。它们有的实现了,有的破灭了,有的被时间冲淡、遗忘,而有的却因故地重游而被重温,被唤回。

西山顶上那个仲夏夜之梦,就是我今年因商务三次回国时被重温,被唤回的。只是并非在北京碧云寺的西山,而是在掩埋秋瑾遗骨的杭州西子湖畔,在孤山脚下。

我是被一阵儿童动人的歌声引导着来到秋瑾纪念碑旁的。

今年四月一个春意盎然的早晨,我正在孤山脚下的西子湖边缓步而行,一阵清亮的童声合唱顺风传来,十分悦耳。我沿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便看到一群正在唱歌的小学生,同时也看到了他们身后那座白色的纪念碑,看到了纪念碑的主人。那正是鉴湖女侠秋瑾。

这是一座汉白玉制成的秋瑾立像。秋瑾的表情和装饰使我回忆起当年在北京西山的那张秋瑾像。纪念碑后面记载着女主人的生平,是古文体的,且碑文已有些模糊不清。

时值清明,孩子们是在老师的带领下来给烈士扫墓的。他们个个颈上戴着红领巾,神情肃然,并显出成人的悲壮和沉痛。他们的悼念安排得紧凑有序:一会儿在管乐的伴奏下齐唱悲歌,一会儿三五成群高诵对烈士的颂辞。湖边陆续走过的游人和湖面浮动的游船,丝毫不影响孩子们歌声的悲壮和宣誓时的执着。

“秋风秋雨愁煞人。”孩子们高声朗诵着秋瑾的诗。我一直伫立在孩子们的身后,观看着他们的演出。

这是十七年后我第一次又听到鉴湖女侠的名字;

这是一九七六年与中学同学举着花圈在天安门纪念碑前举手宣誓后,第一次又看到清明节烈士纪念碑前的宣誓;

这是多少年后,第一次又重新听到童年时熟悉的、曾唱过多少遍的少先队队歌,以及那曾宣过多次却又被忘却过多少次的誓言。

这是多年来,第一次看到组织得这样井然有序的仪式,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的脸上——即使他们都是孩子——带着如此执着、如此真诚的神情。那是一种可迅速传递给周围的人并为之感染的执着和真诚。

这是许多曾有过的朦胧记忆和感觉的又一次重现,却又让人难以追忆起那最后的一次是如何消失,在何时消失,又为何消失!

也许它们属于历史,随时光而消失;也许它们仅属于一个民族,随着大陆的尽头而消失;或许它们只属于童年,随岁月而消失……

的确,他们是群孩子;的确,毕竟是在他们的童年。

当教师宣布扫墓结束,孩子们对纪念碑行完最后一个礼后,悲壮的神情便从他们的脸上蓦然消失,现出童年的天真和欢乐,争相奔跑着上山做游戏去了。片刻间他们的身影和欢笑声便消失在孤山的松林中,留在他们身后的仍是那座无声伫立在草坪上的秋瑾白色立像。

过了一会儿,我也告别了秋瑾纪念碑,沿着美丽得带几分醉意的暮春的西子湖,继续缓步踏春而去。

今年初冬的时节,我又一次来到西子湖畔。

一天上午我沿着苏堤散步,走到“花港观鱼”附近时,意外地发现那里有一个秋瑾纪念馆,便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不大的纪念馆。冬日的阳光从窗外投进来,使室内的陈列物披上了一层淡而祥和的底色,似乎有意使参观人感到被纪念者女性的气质。

馆内参观者寥寥无几,显得十分冷清。

我边参观边走,走过被纪念者生平介绍部分、早年受私塾教育部分、苦闷婚姻部分、赴东洋求学部分,之后,我的脚步在一幅照片前停住了。

这就是那幅秋瑾自题为“鉴湖女侠”、手持短剑的照片!

这就是好友在碧云寺看后为之倾倒,仨少年逃课驱车直奔西山以求一睹的女侠的照片!

十七年后已是成人的我惊异地发现,它竟是一张奇美的妇人肖像。

也许是刚从日本回国不久的缘故,肖像的女主人身着一件看去颇像和服的宽格上衣,高高盘起的浓发也颇似东洋流行的发型。那是一张江浙女子典型的长圆秀美的面庞,大而清秀的双眼,沉静若水的眸子,整个肖像呈现出一种由平缓曲线勾勒成的静态、柔和的美。

这是一幅足以与蒙娜丽莎媲美的妇人肖像,它同样显示出女性安祥的美。然而不同的是,秋瑾眼中没有流露出蒙娜丽莎发自内心的微笑,有的却是隐隐的痛楚和惆怅;更不同的是,秋瑾的手上不仅没有蒙娜丽莎那令人称道的柔美的曲线,相反,她手中紧握的是一把锋芒逼人的短剑!

这是一幅由极其柔美和极其锋利所组成的、极不和谐的画面;

这是一幅使人同时产生对美的幻想和对残酷的畏惧的极端矛盾的画面!

秋瑾形象的秀美来自于她故乡的青山绿水;秋瑾和式的妆饰上落着她远渡东瀛追求强国之道上的仆仆风尘;秋瑾那双忧郁的眸子倾诉着她返乡途中看到国家被列强宰割、民不聊生惨状后的忡忡忧心;秋瑾手中的利剑放射着她出闺阁加入同盟会、誓杀强虏、重建中华的凛凛威风。

出身书香门第的秋瑾凭天然的美貌足以露出蒙娜丽莎般神秘而永恒的微笑,但她却毅然放弃了暖阁的悠闲,而将目光投向墙外破碎的河山和痛苦的民众,于是她脸上原有的微笑变成了痛楚,变成了仇恨;她那只与蒙娜丽莎同样曲线纤细的、本应绣花的手伸向了宝剑,伸向了短枪!

那是秋瑾所情愿的选择吗?是的,当然是,她是自愿加入同盟会的;但那又绝不是一个妙龄少妇在天然本能下的选择。秋瑾参加同盟会以前,从少女到出嫁时期的照片都非常文静。她早期留下的诗词是十分善感和婉约的。是令人惆怅的秋风秋雨荡涤了她闺阁中的平静,是她深深的同情心和对道义的追求激发她义无反顾地做出了女扮男妆、以短剑和短枪的暴力形式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选择。

这是一幅远比蒙娜丽莎更美的女性的肖像!

因为女主人公的美不是神秘而是博大的,她无需乞求别人的爱,却在内心饱含着无限的怜悯和母性的博爱。

这竟是秋瑾投身革命之后绝无仅有的虽手持宝剑但仍身着女装的遗照!

之后的秋瑾彻底地告别了红装,她身穿各式男装,以利剑和短枪与男子一样投入到推翻清朝统治的腥风血雨的暴力之中。她的书信中、诗词中的柔情,也被壮怀激烈的男子式的豪放所取代。那以后秋瑾成了彻底的大侠!

成了开枪的战士!

我继续观看陈列物,希求在纪念馆中再找出一幅秋瑾女装的照片,最后终于发现了一幅;不过准确地说,它不是一幅照片,而是一幅速写。

它被刊载于一九○七年七月十六日的《晨报》上,记录的是七月十五日凌晨秋瑾就义时现场的情景。

它的作者应该是一个目击者,很可能就是参与杀害她的人之一。

那是一幅令人心碎的画面!

画面上的街道是就义者原籍绍兴府的一条街道。因为是清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有的是前后两排手持兵器的清兵;而夹在中间的便是三个行刑刽子手和这次行动的对象——在一次攻击行动中受伤被俘而被判斩刑的女侠秋瑾。

秋瑾是身着女儿装,或者说是被强行脱去男装,穿着女儿内衣,被夺去男式帽子,披着一头原本秀美的长发而被处以斩刑的!

她那身着白袍的躯体俯卧在街道的地面上,衬出她娇美的体态。她的头枕在一块长木上,眼睛微闭,似乎感到十分的舒适、安祥。而她头上高悬的是刽子手的斧头大刀。她的长长的浓发被另一个前头站立的刽子手拉在手中,她那俯卧的白色的躯体与被拉在刽子手手中的长发,形成一条黑白相连的曲线,与手执利剑那幅照片呈现出同样的女性柔和的美。所不同的是,她此刻正横卧在街头,正等待着头上高悬的巨斧!

秋瑾就是这样英勇就义的!

她是在多年女扮男装后最终以女性的身份,以原本女性的美,去迎接死亡那一刻的!

她是在没有同志,甚至没有围观观众的情形下,孤独地告别人世的。因为那是在凌晨,大地还在沉睡!

她在临行时更没有同性的陪伴,因为刽子手和持枪的兵士都是男性。想必他们当时也是怀着一种异样的心态,去处决这个曾以男性的身份同自己激战、但又是一位美丽的异性的敌人的!历史应该永远记住九十多年前中国南方那个小城的血色清晨!因为那一斧砍去的是一颗高贵而美丽的头颅,那斧头终止了一颗企图以超越自我性别的方式去挽救民众的母性爱心的搏动,那是对美和善的最残暴的摧残!

秋瑾是本应以女人的方式、女人的装束和女人的手段去救国的,无奈她所希望改变的一切都是由男人操纵的——执枪的清兵、批准她死刑的浙江巡抚,甚至她的同志们都是男性。于是她就毫无选择地以男子的方式参加战斗了。

是秋瑾以她的母性的血和女性的美震惊并唤醒了小城沉睡的人们。她用血激励举国上下无数的男子投身于反清的革命浪潮之中。终于在秋瑾就义后不久的一九一一年,他们推翻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封建王朝。

一个由男子建立、男子统治的王朝的强暴和不合理,在一个弱女子的血泊中被反证,从而加速了它的灭亡。

人类历史的许多荒谬,都是在和秋瑾一样,同属女性弱者的血的反证下,被认知和否定的。

秋瑾的血证明了清朝的暴政;

江竹筠的血证明了国民党政府后期的腐败;

张志新的血证明了十年“文革”的荒谬;

卓娅的血证明了德国法西斯的残暴……

这是怎样一种残酷的过程!因为这个过程的代价是秋瑾等母亲们的美丽的生命!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代价吗?

愿人类永远放弃荒谬和暴力,永远珍惜文明与和平,永远将美丽和生命归还给母亲们!

为了西山夏夜崇仰她们的少年;

更为西子湖畔歌唱她们的儿童!

一九九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