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失安南——从越南话想到的
一
当代中国人只要一提起越南,大多会有一种大哥看学会作恶的小弟弟——既恨又爱的感觉。中国人早先深爱过越南,唱过一首“越南中国,山连山,水连水”的歌;后来中国人又痛恨过越南——拖着从老山归来半残的腿,唱着“血染的风采”。
后来,我也几度去过越南,带着从“山连山”到“血染的风采”相互交错的浓浓的好奇。
二
出发前摆在我眼前的是一团由拉丁文字母a、b、c、d外加上下圈点横杠的乱糟糟的东西——那就是越文(Viêt Vǎn)。那一堆乱码加拉丁abcd字母,在中国人的眼中是遥远而怪异的,使中国人一看便本能地想到血染的风采,那无疑是一种异国的文字和异种文化的隔膜。
这种隔膜是中越之间语言上的一座布满地雷和猫耳洞的老山。
我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越南的国土。
那是一九九五年,那时西贡的飞机场十分简陋,使人想起“文革”时期的养鸡场。而且,机场四周还有在夜幕中依稀可见的苏式战斗机。
二
西贡十分繁华。
西贡街头到处可见能使我想到地雷和猫耳洞的、由abcd组成的越文。
那分明是欧洲的拉丁字符,却在长得与中国人几乎完全相同的越南少男少女的黑眼睛、黑头发和黄皮肤的上下左右移动——少男少女们骑着摩托车,飞快地行进在由拉丁文字母组成abcd的海洋里。
那是一系列飞速流动的镜头。
东方人在由拉丁字母组成的文字中穿行。
与中国人有着同样长相的东方人。
这在拉丁的国度里并不奇怪,然而西贡是在遥远的东方,在四周没英文没法文没西文没意大利文和以上人种的龙的故乡。
三
我住的那家旅店名称的后两组字母,被写为:“Kh我问我的越南朋友Khách San是什么意思,他说是Hotel(旅馆)的意思。chá San”。
我听后并没留意,也没留心去追问Kh chá San与hotel之间的关联。
后来我们又一同去逛街,在西贡大街上的各类招牌上,有许多与Khách San类似的以辅音开头,元音夹中,又以辅音收尾的看上去似曾相识的词语。
我们来到一条名为Quôċ Phòng的马路,越南朋友告许我Quôċ Phòng是National Defence的意思,那在汉语中是“国防”的意思。
他又在路边的书摊上买了一份报纸,报纸的名称是Gii Phóng,他说那是Liberation的意思。我想了想,那应是“解放日报”的意思了。
我反复地默读着那三组字。
“Quõc Phòng”=“国防”。
“Gii Phóng”=“解放”。
“Khách San”=“旅店”。
我在默读中隐约感觉出了越文的发音与汉语发音的某种连带关系,那使我既好奇又兴奋。为了证实这种越汉语之间的相联关系,我在与越南朋友告别后匆匆赶到了书店,想买一本越汉字典。但那书店中没有越汉,只有越英字典,而越英字典中全部是拉丁文的abcd,根本没有方块字的影子。
最后我翻到了一本越日字典。
那是一个令我惊喜的发现!只见字典上的拉丁文字母与日文中使用的中文汉字一一对应。开始我以为越汉两种文字的对应是局部、少数的,但越往后翻越按捺不住心中的惊讶和震颤——越汉两种文字竟对应得那么完美,那么工整,几乎工整到了天衣无缝的程度,我哪是在翻看越日字典,分明是在翻看一本将汉字和汉语拼音倒置过来的中文字典!我激动地找到Quõc Phòng的“国”字,“Quõc”就是汉语拼音的“Guó”字,是带口音的“国”字。
在国防的后面有一连串的带“Quõc”字头的词组,它们是:
“Quõc Sc”=“国色”,指“美人”,
“Quõc Tê”=“国际”,
“Quõc Vǎn”=“国文”,
“Quõc Vu’o’ng”=“国王”,
……
而“Gii Phóng”就是“解放”;
“Khch San”不是“旅店”,而是“客栈”。
我住的竟是“客栈”!
在越南!在二十世纪!
“解放”了的“客栈”!
我如获至宝地带着那本越日字典,又回到车水马龙的被灯火轻骑和少男少女蓬勃的生命煽动得如火如荼的西贡的美得醉了的街道上。在夜的灯火中再一一看过那一组组虽是拉丁文字,却似曾相识的文字。
我的心一下豁亮了!
我一下认出它们来了!
它们分明是貌似拉丁文字的中文!
“ ai Hoc”=“大学”;“Ngân Hàng”=“银行”;
“Bác H”=“伯胡”=“胡伯伯”=“胡志明”!“Bác H”=“伯胡”=“胡伯伯”=“胡志明”!
Bác H是西贡最繁华街道上树立的一尊雕像的名字。Bác H是西贡最繁华街道上树立的一尊雕像的名字。胡志明是越南的国父;
他也精通汉语。
而Vietnam——越南就在中国的南边。越南在历史上有过许多国号,为何最后叫了越南呢?是因在“越”的南边吗?(“越国”是中国古代一个南部邦国的名称。)
我不得而知。
但有一点我知道,越国南边的越南就在中国边上,它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也没有理由使用那种令人看上去异样的拉丁文字。
越南与拉丁文字的发源地——欧洲,既不山连山,也不水连水,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那么越南又是因何使用现在这种拉丁字母加横竖撇捺标音的文字的呢?
我去问历史。
四
法国人为我做了答案。
法国人是一八○二年左右进入越南的。那时的越南已经有了千年的使用汉字的历史,而且那时越南只使用汉字。广义地说,那时的越南是中国的一部分,它叫“安南”。
河内的古庙、古炮台上的对联题字都是用汉字书写的。越南那时的历史也是用汉字书写的。一直到十九世纪初,越南的文化、文明都应该是按照汉字的法则,以汉语的思维规律形成和沿袭的。
然而,法国人扛着长枪从海上远道而来了,带着抢掠和殖民的野心,以及abcd的拉丁文字。
他们抢了越南!他们殖民了越南!这以后,为了使被抢被殖民的对象与他们同化,不,毋宁说为了减少他们在陌生、神秘的方块汉字中生存的不安和恐惧,他们与殖民政府狼狈为奸,残酷无情地强行取消了越南人使用了千年、喜用了千年的中国汉字符号,将汉字全部换成了abcd,换成了他们熟悉、看上去不会产生恐惧和不安的拉丁字符。
这就叫强奸民意;
这就叫强加民意;
这就叫强奸历史;
这就叫割断历史。
法国人“帮助”越南人拉丁化的过程,大约是在二十世纪初才逐步完成的,他们一同创造了越南文,一同割断了与方块字,与中华文化的长达千年之久的渊源。越南文和越南人从此从汉字文化圈中“独立”“解放”了出来。
那一定是一个十分不情愿,十分难舍难分的过程。在电影中,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西贡的赌场中仍可看到用中文书写的“东西南北”庄家的字样,那证实直到五十年代初,越南人仍未心甘情愿地彻底地割断将之与汉字母体文化联系在一起的脐带。
那一定是很疼的。
是法国人鼓动他们去割断那根脐带的,用的是从遥远的法兰西递过来的无情的冰冷的剪刀。
法国人之所以怂恿越南人将文字拉丁化,是因为他们惧怕永远无法解读的汉字;
越南人之所以虽不情愿却半推半就地接受了文字拉丁化,是因为他们在潜意识中有一种脱汉——脱离中华文明、脱离中国大哥控制的夙愿。
法国人想用abcd彻底殖民越南;
越南人想借用abcd与中国隔出一道高墙,与中国分家。
二者一拍即和。
于是“越南文”——拼音化了的中文就这样诞生了。在短短的半个世纪中,在遥远的东方,不可思议地诞生了一个拉丁化了的国家,出现了abcd充斥街头的奇景。亚洲的越南人一夜之间彻底西化、欧化了:abcd代替了赌馆中的“东西南北”,和尚赤脚念着由abcd书写的佛经,男女老少用abcd喜庆地往门上张贴农历春节(越语叫‘Tê’)的楹联……再到后来,越南人除了给自己的新生儿女起名时要按中文的原意寻找吉祥的字眼之外,就不再使用和喜爱中文了。汉字成了圆明园一样的废墟,只在庙宇、古城的断垣残壁上,可以零星地看到它们的影子。它们寂寞地陈列着千年的历史,发出可怜的叹息。
对着我,一个远道而来的依然使用汉字的人。
五
我在abcd的西贡的街道上缓行。
我无论如何都难以将自己视为与其他行进中的越南人有所不同的异类。中越两国国民从人类学角度上看几乎是完全相同的。越南人与中国的云南、广西一带的居民几乎是同宗。越南话从发音角度来看,与广东的潮州话几乎异曲同工。所谓“越文”中的绝大多数名词,可以说就是中国南方方言用拉丁文字母拼音的标写,用俗话说就是带有浓重口音的汉语拼音,只不过在语法上被法文化了。法国人将法语中把形容词/定语放在名词后面的规律安放到被拼音化了的汉语上,就形成了越文的语法上的特色。
以“胡伯伯”——“Bác H”为例。“Bác”是“伯”字的发音;“H”是“胡”字的发音;“Bác H”是按法语的前后次序组成的。被念出来,就不是“胡伯”,而是“伯胡”了,听起来象是“拔河”。以“胡伯伯”——“Bác H”为例。“Bác”是“伯”字的发音;“H”是“胡”字的发音;“Bác H”是按法语的前后次序组成的。被念出来,就不是“胡伯”,而是“伯胡”了,听起来象是“拔河”。以“胡伯伯”——“Bác H”为例。“Bác”是“伯”字的发音;“H”是“胡”字的发音;“Bác H”是按法语的前后次序组成的。被念出来,就不是“胡伯”,而是“伯胡”了,听起来象是“拔河”。
以“胡伯伯”——“Bác H”为例。“Bác”是“伯”字的发音;“H”是“胡”字的发音;“Bác H”是按法语的前后次序组成的。被念出来,就不是“胡伯”,而是“伯胡”了,听起来象是“拔河”。
以“胡伯伯”——“Bác H”为例。“Bác”是“伯”字的发音;“H”是“胡”字的发音;“Bác H”是按法语的前后次序组成的。被念出来,就不是“胡伯”,而是“伯胡”了,听起来象是“拔河”。以“胡伯伯”——“Bác H”为例。“Bác”是“伯”字的发音;“H”是“胡”字的发音;“Bác H”是按法语的前后次序组成的。被念出来,就不是“胡伯”,而是“伯胡”了,听起来象是“拔河”。
六
孙中山在他的《三民主义》中说:“安南(越南)和缅甸本来就是中国的领土。”
安南是如何被割让给法国的呢?“中国的军队(清军)在镇南关、谅山大胜,法国几乎全军覆没;后来中国还是求和,法国人便以为很奇怪。”后来法国人对中国人说:“中国人做事真不可思议……你们中国战胜之日,反要割地求和,送安南到法国,定种种苛虐条件,这真是历史上战胜求和的先例。”(孙中山《三民主义十六讲》)。
反正安南是丢了,是白送给法国的。
既然法国白得了便宜,就舍不得轻易丢掉;为了不再丢掉越南;就要在语言上同化越南;于是,就有了被拉丁化的Viê●t Vǎn——越文了。
于是中国人走在本应是故国的街道上就成了文盲了,就有了出国的感觉;
于是中越两国就真的将彼此当外国人了;
于是便有了老山,有了猫耳洞,有了“血染的风采”。
中越两国本不应“山连山,水连水”,因为越南本是中国的一部分,同一国家是无需“山连山,水连水”的。
只因有了拉丁字母,只因有了“Viê●t Vǎn”——越文。
使用不同文字在实质上分离了中越。使用不同字符的越南在实质上真正脱离了中国。使用abcd的越南人在实质上割断了与中国亿万国民曾是同朝子民的千年情谊。
脱离汉字的安南最终成了真正的“越南”。
成了中国的异邦。
越南真正的历史应从二十世纪初开始计算,从文字被拉丁化那时算起;而那以前上千年的历史,是“安南”的历史,是中国历史的边缘史。从“安南”到“越南”,再到老山“血染的风采”,是历史的悲剧,是被历史的血染红了的不该发生的“风采”。
是兄弟分家,是手足间的残杀,是对文化和文明的暴行,是法国人造的孽,是拉丁文化对汉字文化的侵略和置换,是拉丁文化对方块字文化的殖民,是欧洲人在亚洲拉的一泡百年来被风干、固化了的,再也铲不净抹不掉的稀屎!
就拉在了中国的家门口!不,应该说就拉在了中国人的鼻尖上,臭得使中国人不得不割去了那个鼻子。
那个鼻子便是——越南!
七
我没事去追究那段臭事做什么?
我没事替越南鸣什么不平?
不是他们自己也心甘情愿独立成“越南”的吗?
因为我喜欢越南。恐怕但凡一个中国人走在西贡的街头,都会产生与本人同样的情感。
尤其是从欧美回到亚洲,回到亚洲的第一站就是越南的时候。
一个中国人在这种情形下会误将越南当成中国,当成故乡。
西贡除了abcd外,与中国的任何一个南方城市有什么区别吗?
一模一样的习俗,一模一样的文化,吃着几乎同样的食物,过着同样的年,姓着几乎同样的姓氏,看着同样的电视剧(越南人看的90%的电视剧都是中国大陆和港台的),唱着同样的歌(港台流行的歌在越南几乎都家喻户晓),军人穿着几乎同样的军装……
在那样的城市中,一个从欧美回来的中国人能不产生一种回家的情感吗?
但,那不是家,那里有拉丁文,有abcd。这能不使人痛心疾首,能不使人回首去逼问历史吗?
是谁abcd了这个本应是故乡的国度?是谁离间了本应是同胞的兄弟姐妹?
在海外,西方人最难于分辨的亚洲人是华人和越南人,在海外亚洲人之间,通婚最普遍的也是华人和越南人。
难道这不是由于他们曾是同胞吗?
abcd是否真的干净彻底地割断了越南与中国、越南人与中国人,越南文化与汉字文化的千年情结了呢?
如果是那样,又如何解释农历春节的鞭炮声?又如何解释90%的中国电视剧?如何解释越南跟着中国共产又跟着中国搞改革开放?又如何解释海外的唐人街上中国和越南人开的餐馆平分秋色?又如何解释华人把越南人错认为中国人,越南人将华人错认为越南人……
越南与中国汉字文化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结,是对他们故国历史的跨越百年的依恋,是对汉字国度“安南”的本能的怀旧,是亚洲人在abcd中找不到本来应有的自然感觉的证明。
因为abcd本来不是他们本体的符号;
因为他们体内的文字基因是象形的,是直观的,是基于想像力的,是“恭喜发财”和“龙腾虎跃”的!他们本来拥有的是必须、只能、最适于用汉字表达和标记的文化。
然而,千年的文化古树被法国人的刺刀拦腰劈倒了。
只留下了深埋地下的千年的根。
那根就是安南。
悲哉,痛失安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