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文:西方的“古汉语”
一
中国是在二十世纪初的“五四”运动后放弃文言文的。
提倡和推动那场运动的时代精英们所做的,是一场将文明脱胎换骨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工作。
因为直到那时为止的中国文明都是以文言文书写的。
因为自那以后的中国文化就再也无法用文言文书写了。
代替文言文的,是曾让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读者要死要活的巴金的白话小说《家》;
是五十年代嘹亮的“雄赳赳、气昂昂”的口语化的歌;
是“深挖洞,广积粮”“不须放屁”的老人家的语录;
直到九十年代男人们唱的、听起来急需用“伟哥”拯救的卡拉OK。
总之,自从“五四”《新青年》提倡白话文以后,《诗经》死了;《论语》死了;“先天下之忧而忧”死了;曾国藩的《挺经》死了,光绪的圣旨死了,……
以文言文书就的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死了,终结了,升华、升天了。
仅用了一本杂志和一代精英。
使用白话文的八十年,相对使用文言文的几千年是短暂的,但前几千年和后八十年在文字范畴中,却是两段截然不同的故事。
一段是“之乎者也”,一段是语录和卡拉OK。
二
古汉语的文言文是被“德先生”和“赛先生”——民主科学——强行送走的。
因为“之乎者也”与德赛二位先生不兼容。不兼容的语言使中国无法民主,无法科学,使中国被拉丁文明分割得四分五裂,使改变语言成为改变中国厄运的必不可少的步骤。不,毋宁说使“之乎者也”成了德、赛二先生在中国无法落户的可怜的替罪羊。
三
那场用白话文置换文言文的运动绝不只是一场单纯的文字运动。
那是政治的副产品:不是出于本然的,而是功利的,迫不得已的,无可奈何的。
它的代价是,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无法自如地阅读前几十个世纪中国人写就的文明;
它的代价是文化的风干。
它制造的是文明的木乃伊。
四
由对文言文的怀念想到了Latin——拉丁文。
拉丁文也是一门死去的语言。
拉丁文是在公元前两百年诞生,公元五世纪前后死去的。
拉丁文最早是意大利半岛上许多方言中的一种,后来它被古罗马帝国定为了国语,又随着强大的古罗马帝国传到了整个西欧。
今天的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都是当年古罗马帝国的组成部分;今日的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都是由古拉丁文衍变而成的;所以法、意、西、葡等民族又都被统称为Latin——拉丁民族。
拉丁文的历史大致是这样的:
公元前七五年以前的拉丁文被称为“旧拉丁文”;
公元前七五年至公元一七五年的拉丁文被称为“古典拉丁文”;
公元一七五年至六○○年的拉丁文是“晚期拉丁文”;
公元六○○年至公元一五○○年的拉丁文为“中世纪拉丁文”(已不再口语化);
再以后的就是“现代”的、纯书面的拉丁文了。
“旧拉丁文”是口语的语言;“古典拉丁文”是拉丁文的辉煌时期,随着公元五世纪西罗马帝国的衰亡,拉丁文也开始走向死亡。
这里的“死亡”是指非口语化,是没人再说那种语言的意思。
没人说、不再在市面上通用的语言,不就是“死了”的语言吗?
语言的口语化程度是语言活力的标志。这跟人一样。人死了不就再也不会说话了吗?
人死后只能留下著作;而书也是死的,是不会讲话的。
总之,随着西罗马帝国的四分五裂,拉丁文也跟着死了,在旧日罗马的街头风干了。
拉丁文成了古语,成了一种书面的语言,成了本人用来与中国古汉语进行比较的对象。
五
拉丁文是以支离破碎的方式死的。拉丁文破碎的肢体被分解成千万个碎片,残留在它的“儿辈语言”——意、法、西、葡等语言之中。
以词头词尾词缀词根的形式。
西罗马帝国也是以兄弟分家、支离破碎的方式被瓦解的。在它的废墟上形成了意、法、西、葡等小国,也形成了意文、法文、西文和葡文。
国家的解体带来了文字的解体。
帝国分裂了,帝国的标准话——Latin,也就不再代表国家意志了。方言取代了它。对于拉丁文而言,今日的意法西葡语就是当时的方言。
今天中国的普通话不也是由国家指定、由国家统一规范、由国家机器强行推广的吗?
语言的标准化象征着国力。罗马帝国国力衰亡了,拉丁文便也失去了活力。
拉丁文!在公元前七五年被指定为罗马官方语言的Latin!
六
English——英文使用拉丁文字母的历史也值得一提。
虽然英文在语系的划分上不属拉丁语系,或不是拉丁文的正出(与英文同语系的语言是德文,都属条顿语系),但英文是拉丁文孙子辈的语言。公元一○六六年法国的诺曼底人入侵英吉利岛时,将拉丁文的儿辈语言——法语中的拉丁式词汇和词根强加到了当地的原始语言之中,从而使英文中处处可见拉丁文的隔代胎记。
没有拉丁文痕迹的English就不成其English了。英文的骨架子是拉丁文搭的,英文的前后缀是拉丁文的,英文是拉丁文的孙子!
美国人和美国英语(AE)是英国人和英国英语(BE)的三孙子,所以说今日的美国人和美国文化,应该算作古罗马人和拉丁文文化的玄孙了。
但美国人不孝!从未听说过美国人承认自己是意大利人的后代!
七
Latin——拉丁文的灵魂还活着。
在欧美的学校中拉丁文仍是必修课。英国的皇子皇孙在贵族学校中必须学好拉丁文;在罗马的天主教堂中,神父仍用拉丁文唱诗;在北美的大学中,仍用拉丁文书写毕业文凭;使用英文的人每天仍用拉丁文标记上午下午(a.m.、p.m.);在中国的医院里,生命垂危的人也在按医生用拉丁文开的处方吃药。每天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人用拉丁文的词根去创造组合新的英文词汇,用之标记地球上新的令人目不暇接的变化……
拉丁文好像还没最终死亡!拉丁文在罗马帝国消亡了千年之后仍焕发着生机,仍借着威力无比的英文势力显示其不灭的灵魂。
虽然只有极少数的人会说它。
虽然它已是文明的僵尸。
但无论如何,拉丁文在目前以英语为首的众多儿子辈孙子辈的欧美语言中仍处于祖先的地位,而且这种地位是永远无法被取代的。
祖宗永远是无法取而代之的。
只因祖宗已死。
拉丁文仍是西方语言的鼻祖,是与中国古汉语具备同等地位“根”性的语言。Latin就是西方的古汉语。
八
中国的古汉语是在八十年前才作古的,比拉丁文整整晚了一千三百多年。
有人会说不应将拉丁文的死与中国文言文的死相提并论,因为后者本来就是书面的非口语化的语言。但本人还是将二者强拉到一起,因为拉丁文和中国文言文都是在文明衰落之后局部或全部丧失其语言功能的。罗马帝国的衰落使拉丁的声音消失,却保留了书面的残骸;中华文明在十九世纪末的衰落则使文言文被连窝端了。
在某种意义上,中国的文言文是被拉丁文逼死的!
试问,没有十九世纪末使用拉丁文字母的英、法、美、德、意诸列强对中国长达半个世纪的欺凌,会有中国“五四”运动对自身传统文化的激烈的、超出理智之外的痛心疾首和急于求变吗?会在短短的几年中,将中国传统的语言先无情鞭笞再一股脑地弃之尘埃吗?那不是走投无路后被逼出来的吗?
军队打了败仗,便用文化开刀,便动了文字的心思。
中国倘若不与西方接触,汉字的中国文明倘若不是被船坚炮利的拉丁文明打得惨败的话,中国的文字也会发生变化,但不会发生激变,不会发生二十世纪初那样一夜间对文言文的遗弃!
还是那句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连国都没了,还要什么国学和国文?
那时鼓吹文字变革的《新青年》们如今也已作古。
他们大多是能从文字中认知拉丁文明的,胡适就是一个留美学者。
鲁迅也是一位。鲁迅虽然留学东洋,但却从东洋人那里了解到了拉丁文明的厉害。在与拉丁文明接触之前,东洋人只会用刀。
九
中国人在放弃了文言文之后,也随之放弃了传统。
“文以载道”。文都没了,用何载道?
自从中国的文化不再用文言文作为载体之后,现代中国人与前几十个世纪的中国人之间的文化纽带也就松弛了,以致几乎断裂了。
以文言文记录的历史成了“外语”或“半外语”记录的历史。
《论语》成了“半外语”;
《老子》成了“半外语”。
于是便有了“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便有了“不须放屁”!
便有了从政治到文化,从上到下的语言的空洞,人的空洞,体统的空洞和道义、教义的空洞……
以及道义、教义的异化——拉丁化、俄罗斯化、犹太化。就是没有中国的传统化。
因为传统已经死了。
传统已随着记录传统的文字——文言文死了。今日的中国人夹在用文言文记录的几千年传统文明的碎片和不断从国外泊来的abcd文明的万花筒般的缤纷之间而不知所措,而感到没有着落,因为它们似乎都是遥远而陌生的。前边是“之乎者也”,后边是abcd:真真切切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文化的空洞和空虚!
可悲的文言文!
可悲的中国人!
一九九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