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g live”与“万歲”
第一是英文“长寿”的意思,或曰“万岁”
第二个也是万岁,是日文的“万岁”。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在禁止外国语言长达十年之久后,开始了与西洋、东洋语言又一轮的接触,开办了英、日及其他几个语种的“外语广播讲座”。
那时人们的心情是激动的,带着无比的好奇感和新鲜感。匣子里先播出了外语的字母:
A、B、C、D、E……
あ、い、う、え、お……
等人们学字母学得不耐烦了之后,匣子里终于传出了人们期盼已久的第一句外国话:
“Long live Chairman Mao!”(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歲!”
还有:“Proletarians all over the world,unite!”
“全世界のプロレタリア,团結せよ!”
中文的意思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总之,那些口号的大意是这样的。
总之,那时的外文留给人们的第一印象也是这样的。
就是十分慷慨激昂,十分豪情满怀,十分有力度,十分义愤填膺,喊起来跟用中文在开批斗会时喊的口号没什么两样。
敢情老外也这么革命!
敢情用外语喊起口号来是这样的效果!
——七十年代初才第一次又光明正大地“里通外国”的广大外语爱好者们都这么好奇地想。
那时大多数人所学的外语都是从口号开始,并以口号告终的。因为他们根本过不了口号这一关,因为那时的广播讲座不把那些口号教熟了、教会了就不再往下继续,而绝大多数的外语爱好者哪有耐心和毅力坚持那么长时间!
于是绝大多数听广播学外语的人便半途而废了。
于是绝大多数那个年代学习外语的人便有了一种不该有的错觉——他们认为一见外国人面就应该喊:
"Long live Chairman Mao!Proletarians all over the world,unite!"
(毛主席万岁!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既然他们那么想,既然他们只会那么几句话,既然会一句总比一句都不会强,有些人也就将那几句口号牢牢记住,并付诸实用了。
他们在长安街上一见长得不像中国人的老外,就热情地走上前去围观,然后用外语大吼一声:“Long Live Chairman Mao!”
他们在胡同里见了长得像中国人的探头探脑的日本人,也会一把伸出国际主义的双手,说:“毛主席万歲!”
他们出国时一走出飞机的机舱,见了男的喊Comrade!见了女的也喊Comrade!(同志!)
因为好像那时的广播讲座从未介绍过Mr.、Mrs.的称呼,即使介绍了也晚于“Comrade”,而压根就没长性的广大听众哪会有毅力等到匣子里介绍Mr.、Mrs.呢?
因此那时出国的中国代表团在国外见人便以“同志”相称的事故层出不穷,大大地混淆了阶级阵线,搞错了敌我友。
那时学外语还有更离奇的事。
记得那时几个印象最深的日文名词是:
“貧農·下層中農”=贫下中农
“赤足の医者”=赤脚医生
还有“地主”“独裁”(专政)、“紅衛兵”等等。
动词记忆最深的是与“枪毙”“用铡刀铡”“上刀山下火海”有关的词汇。
后来由于本人出国的第一站正是日本,也就本着实践出真知、活学活用的精神,在不同的场合将那些记忆最深的名词和动词使用了若干次。
效果可想而知,是十分轰动的。
其实那些名词、动词日本人也能听懂,他们不懂的是为什么本人竟然会那种词汇,而且将之用于那些场合。
比如:我在东京成田机场一见到第一位日本朋友,就说:“プロレタリア,死が怖がるのか?”见他没有回答,便替他答道“いいえ,死が怖がるのは共產黨員ではない!”其实那是中学日文课本《小英雄刘胡兰》一课中最关键的两句话,第一句话是说:“无产者,你难道不怕死吗?”第二句话是说:“怕死就不是共产党员!”
当然,还要加上“斩钉截铁”等助动词。
那位风尘仆仆前来机场欢迎客人的日本友人听了我的几句自问自答的豪言壮语后,先是发了一阵呆,然后用大惊失色的神情说道:
“没想到您的日文说得这么流利!”
并且露出了一定程度的日本式的微笑。
现在回想起来真有点脸红,也真感佩那位日本“无产者”的大度和宽容。不过仔细一想,那时的本人用那种方式讲话也有那时的道理。
——谁让那时的外语课本中只有那类课文呢?
——谁让那时的课文中只用“具有中国特色”的词汇呢?
——谁让那些课文中并没说明那些语言的使用注意事项呢?
后来又仔细想了想,又提出了几个问题:
——外国人根本不用的概念和语汇能称得上外语吗?
——有必要学吗?
国外根本就没有“赤脚医生”,根本就不喊“万岁”,那么“Bare Foot Doctor”和“Long Live Chairman Mao”到底算是中文还是外文,还是不伦不类的外文?
那真是一种怪诞的语言现象,是语言史上的奇闻,是在中国整整延续了几年之久的奇观。
有趣的是电影《末代皇帝》中又将“万岁”从“Long Live”改成了“Ten thousands years”,即成了不折不扣的“万年”,但英美人从不在生活中使用这种口号。
有趣的是二十年后中国人再也不喊“万岁”了,但日本人还喊。
他们喊的是天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