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文:汉语拉丁化的皮试

越文:汉语拉丁化的皮试

无疑,单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说,法国人在越南将汉语用拉丁字母改造的企图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们将方块字全部变成了abcd,成功地将法文的语法部分地嫁接到了汉语的词汇上。他们创造了另一种拉丁文化圈外的“拉丁中文圈”——在距离他们本土数万里之遥的亚洲,在中国的眼皮底下。他们挖了中国的墙脚,他们挖了方块汉字的墙脚,他们在中国人用方块汉字砌成的万里长城的最南端打开了一个缺口。

不是有人企图取消汉字,替代以拉丁文字母拼音吗?那样做的结果将是什么样的呢?那就是将整个中国都变成西贡,都变成越南。

但是,将汉字全部拉丁化在越南行得通,在越南能够获得成功,在中国却不能。因为越南话在口语上基本上是全国统一的。在越南话中,除了有南方北方并不显著的语音和使用词汇的不同之外(因历史上南北越意识形态的差异),并不存在相差甚远的“方言”。

越南话从历史上说,可算为汉语中独树一帜的方言,一种具有中国南方方言发音(如潮州话)和使用多种与汉语不同的表现方法(即所谓真正的非中文的越语)双重特性的方言。由于它本身就是具有独立特征的方言,所以并不存在“方言”中的“方言”。这种统一性和独立性,使其在被字母化以后很容易被普及和应用。

越南人只要能读出二十六个拉丁字母,就能按口语的越南话理解越文的字义——在接受了一定的教育之后。

而这在中国则行不通,因为中国的方言实在太多了。如果在中国做这种实验,用拼音字母按各地的发音创造并普及拼音化的文字的话,那么中国就会出现无数种“越南话”及无数个“越南”,那就等同于分裂中国,就等同于肢解中国的整体文明。

同样的一个“国”字,按汉语拼音应被拼为“guó”,按越南话,则被拼为“Quõc”,不就是因为早先安南人讲汉语时的口音有别于普通话吗?如果将潮州人、广州人、闽南人、温州人等等所说的“国”,都用相应的拼音表述的话,那么中国不变成数十个“越南”、不分裂成许多欧洲式的小国才怪呢!需知西欧就是因口语不同才形成了拥有不同语言体系的许多国家,而它们(英、法、意、西、葡等)最早都是从拉丁文的母体中繁衍而成的。

就因它们是方言;

就因它们使用的是同样的拉丁拼音字母。

越文是欧洲人用十分野蛮的方式,对汉字进行拉丁殖民化的一次局部皮试。它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是由于在越南的口语中并无方言中的方言。这是法国殖民者和帮助法国人殖民的越南人的幸运。因为一旦方言中又派生出了方言,也就无法用拉丁字母制作出一种同样的越语了。

法国人在制造了“越文”后善罢干休了吗?他们的野心只是在越南吗?那位拍了许多《世纪回首》百年照片的法国驻云南总督方苏雅,不就是从越南带着一长队越南保镖来昆明上任的吗?

那时他的越南保镖们肯定已全被拉丁化了,他们的主人已经能从被“同化”了的仆人身上找到安全感了,否则他怎敢让那么多带枪的越南人担任保镖?

孤零零的法国人!

难道方苏雅等法国殖民者没企图在中国,在云南再进行将中文拉丁化、拼音化的扩大化的改造和实验吗?

我在没有史料的情形下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我可以推测他们肯定曾有过那样的企图和预谋。他们何尝不想将整个中国都abcd化,以为他们提供那种宾至如归的文字上的便利呢?

虽然是抢劫!

虽然是强盗!

但他们最终却未能将云南、将中国abcd化,未能使整个中国全都从汉字的长城中“独立”出来。

那肯定是碍于方言。

肯定是因为云南诸多少数民族的语言、云南汉语中的众多方言以及云南之外的众多的方言,使将汉语拼音化的企图成了根本不可能的臆想。他们不得不因方言而放弃那种野心。

他们改为建立教堂;

他们派来了神父;

他们干脆让中国人直接学习法语。

总之,也许是方言使云南没变成第二个越南。方言能阻挡一个民族被异化的进程。因为方言是墙,是同一语言中的墙中墙。

站在西贡街头的我既为越南跳出汉字圈而感到惋惜,又为越南人感到几分幸运。

因为虽然越语被拉丁字母化了,但由于越语的母体是中文,法国人除了abcd外,其实无法轻易读懂那些貌似法文却是汉、越两种语言杂交出来的拼音文字。

根本不懂汉语,也不懂越南土语的法国人,又如何能读懂走了样的“汉语拼音”呢?

能看懂汉语拼音字义的前提是懂得汉语。

这一点法国人不行,而作为中国人的本人却行!

一个中国人可以凭借越文的拼写和前后逻辑关系猜出许多越南文的字义来——只要学过拼音。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语言现象:

——法国人在越南只能读出他们带去的abcd;

——越南人大多已经遗忘了中文。他们不知道他们每天运用的许多词汇是从中文那里来的,不知道他们天天在讲中文,却读不懂真正的汉字的中文。

——能念abcd的中国人,却能在没学过越南文的情形下猜出许多越南文的字义。

这难道不是语言学上的一道既可笑又可悲,又不可思议的“血染的风采”吗?

在告别西贡、告别越语之前,我又想到另一个法国人永远无法轻易学会越语的原因。

越语竟然有六声!越文字母上下点缀的那些小小的横竖撇捺和顿点就是用来表示那六种高低不同的声音的。也就是说,一组越文的拼音会因发音高低的不同产生出六种意思。

汉语才仅有四声!

西方人读汉语如蜀道之难就是因为他们永远掌握不好那四声!

何况越文的六声呢?

而越语的六声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不就是来自汉语的四声吗?

中国南方的方言比普通话更软,字与字之间的发音落差比普通话更小、更平、更难于区分,因此便多出了两声。

也许这是法国的方苏雅们在炮制越文时万万没想到的。

也许这就决定了越南永远是越南,越南在本质上永远无法被西化。

也许这就是法国殖民者最终被越南人赶出越南的原因。

法军是一九五四年奠边府之役惨败后被彻底赶出越南的,——被已被他们用字母“同化”了半个多世纪的越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