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和日本人真的“同文同种”吗?
这好像是一个长期以来莫衷一是的问题。
当年小日本皇军扛着大膏药旗来中国编织“大东亚共荣圈”时,是唱着“同文同种”的歌来的;后来中国人民在并不富裕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敞开友谊的怀抱将三千名日本青年奉为上宾时,内心也是这么激动地怀想的。
再后来日本又富了。富到日本首相在西方七国集团(G7)中也能直着腰说“不”的地步时,日本便把生在东方、长在东方又从东方搬不走的处境给忘了,索性在日本与东方之间画出了界线,将大和民族全盘西化,说日本人是东方人中的西方人;认为日本民族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西方人,而且顺水推舟地又给历史翻了案,否定曾在“二战”期间散布的与中国人“同文同种”的提法。
某书中曾经记述过这样一个戏剧性的故事:在一个于北京召开的中日友好交流会上,当某中国学者感慨至深地大谈中日两国“同文同种”时,某日本友人站起来断然驳斥,说中日两国在历史上根本就未同过文、同过种。他的话使那位中国学者的友好情谊大受挫伤,悔恨自己不该将中国人的热脸贴到日本的冷屁股上。
那么中国人究竟是否与日本人“同文同种”过呢?
本人在带着这个问题对中日两国文化进行了长达二十年之久的比较和分析后,终于得出了一个令自己十分信服的答案,本人的答案是——
中日两国同文却不同种。
首先,从文字的角度看中日应该是同文的。原因十分简单:日本本无文字,日文是中文的演绎和变形,是中文的一种重新排列组合。诚然,在日文中除了大量的汉字之外还有平假名、片假名,但无论那两种假名如何“平”、如何“片”,都是取自汉字的偏旁部首,都脱离不出汉字的母体,都是汉字的后代。只要是携带了母体的生命基因,就无法否定自己作为后代的命运。
我想日本人对于这种“同文”的观点是不会提出什么异议的,不论是石原慎太郎先生还是司马辽太郎先生[1],或者是四郎、五郎什么的。日本本无文字,是他们的祖先当年不辞劳苦,冒着被大海吞噬的危险前来中国借用文字的。是日本人想要与中国人同文,而不是中国人死乞百赖地求着与日本人同文的。
与一个没有文字的国家如何同文呢?
所以说尽管当代日本人能用片假名将英文等西方文字大量糅进日文之中,如将原来用汉字表达的“包装”改成了“パッキング”(Packing),并由此找到一种由土变洋、由东变西的脱离亚洲、超越自我的感觉,从文字本身来说,这种从“包装”到“パッキング”的升华与从孔子的第三代孙摇身变成第七十三代孙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因为毕竟“パッキング”几个字母还是片假名,还是汉字的零部件,还处在孙子辈的地位。其实如果石原慎太郎等日本国粹派人士真要彻底否定日文与中文同文的论点,真要从文字上实现名符其实的西化的话,也并不是绝不可能的事,他们只要按本人的建议做几件事,将目前的日文重新改造、“包装”一下就可以彻底如愿了。
第一,先将目前日本通用的所有汉字都“揪”出来;
第二,再将与汉字草书相近的平假名全踢出去;
第三,然后将所有的片假名也都统统地“死拉死拉的”;
最后,将自己的名字也全都改掉,因为无论是“石原”,还是“司马”,都与汉字有同宗之嫌;无论是“次郎”,还是“太郎”,听起来都像《水浒传》中的“武大郎”,都有被奸夫淫妇合伙暗算的危险。
在日本朋友将日文做了以上的脱胎换骨之后,再拍着胸脯骄傲地宣称日文不仅与中文无关,甚至是比中文更优秀的文字,中国人也没有什么脾气,那位老先生的热脸也不枉贴桃太郎的凉屁股一回。
其实严格来讲,说中日两国“同文”并不完全正确,那是对日文的一种抬举性的说法,表现出的是中国人的宽宏大量。因为相对日文来说中文毕竟是原初性文字,是母体;而日文是母体的变异,是汉语的子孙。老子自愿与儿孙平起平坐还不是对他们的宽容和抬举吗?
不过在此为了保持中国人的大度,本文还是暂做中日两国在文字上“同文”的结论。
下面要说的就是“种”的问题了。
中日两国同种吗?
这首先是一个人类学的问题。
中国人与日本人不仅从分类上都属蒙古人种,而且从外观上也极为相似,所以当中国人唱《龙的传人》中的“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时候,一不留神就会把日本人都统统归入龙子龙孙之中。
关于日本人是否也是龙的传人这一点在历史上有许多传说,如说日本人是秦始皇派去的童男童女衍生的等等;不过这种说法是富于科学考证精神的日本历史学者们既无法考证、也不愿意承认的。
尽管如此,日本本国还是有一些对“龙的传人”的说法以实际行动支持的人。比如日本近代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就是一个将自己用“龙”字命名的“龙的传人”。还有一位就是日本前总理桥本龙太郎先生,因为从“龙太郎”三个字来看,他应该是龙的“大大的”传人了。
看来龙的事业在东瀛也是后继有人的。
如果有人反对本人的上述推论,就只好让以上两位改名了。
遗憾的是芥川先生已辞世多年,恐怕已经来不及更名了。
无论中日两国哪一方,哪一个年代,都曾有过日本人与中国人同种,同为龙的传人的说法。
但笔者却坚决反对以上说法。笔者认为中国人与日本人绝不可能出自同一个龙体,中国人和日本人绝不可能同种。
首先,即使人类学持有中国人和日本人相同或相近的科学证据,即使“龙太郎”“次郎”“三郎”们永远带着龙的传人的称号,日本过去、现在和将来直到永远,都会有一部分人坚决反对“同种”的说法。他们不仅不愿与中国人认同,就连与东亚其他黄种人认同都极不情愿。
——因为亚洲过去穷过,目前仍不甚富裕,日本人怎能与比他们穷的民族“同种”呢?
——因为中国没侵略过日本,没在太平洋上击沉过日本的航空母舰,日本人怎会与未曾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民族“同种”呢?
——因为中国曾慷慨地放弃过巨额的战争赔款,日本人怎能同“愚蠢”到连血债都一笔勾销,“愚蠢”到连对强盗都仁至义尽的“劣等”民族“同种”呢?
所以说尽管桥本、芥川等人仍以“龙”字命名自己,石原、司马等不以“龙”字命名的“太郎”们也是永远不会心甘情愿与中国人、与东亚的黄皮肤人同种的。
那么,日本人究竟情愿与哪个种族认同呢?日本人有种吗?大和民族将自己从黄种人的圈子里自动开除之后,总是要靠上某一个族群吧,否则不就太孤独、太寂寞了吗?
战后发起来的日本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类,他们是在“G7”——“七国集团”中找到自己的同类的;而在西方七国中他们最愿与美国人认同。
客观地说,他们认同美国人是一个颇为自然、颇为合乎逻辑的选择。
——因为似乎只有美国人才能满足他们寻根的要求,才具有与之相同的好称霸的本性;
——因为只有美国人才没有过贫困的历史,只有美国人才在太平洋上击沉过日本的航空母舰,才在日本人的头上扔过原子弹,才在日本放下刀枪后在日本的首都大摇大摆地光顾日式“慰安妇”,一言以蔽之,只有美国人才在历史上用武力征服过日本,而石原等先生们也只有在武力面前才认输,如同他们坚信能用武力征服别的种族一样。
于是他们就认同美国,认同西方,将自己称之为东方的西方人了。那就如同说自己是黄色的白人,是矮小的巨人一样。
因为他们只服美国,只服西方。
遗憾的是,这次轮到日本人将热脸贴到美国和西方人的凉屁股上了:不论是美国人还是日本的其他西方盟友们,不论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将日本人视为自己的同宗或同族,只因日本人仍长着黑头发、黑眼睛和黄皮肤;只因日本人一进餐馆就盘腿而坐;只因日本人还使用着汉字、假名,尽管假名里糅进了许多英文。
大鼻子的西方人对小鼻子的“西方人”的排斥是戏剧性的。这使日本成了一个两拨儿孩子都不愿接纳的、不受欢迎的坏孩子。
他放弃了头一拨儿的东方朋友,兴冲冲地投奔到另一拨儿西方“朋友”那里去。
——却被告知:“我们不带你玩,你滚吧!”
这就是当代日本的尴尬;
这就是放弃了亚洲又被西方拒绝了的当代日本的孤独。
日本人不愿与中国人、亚洲人认同,那么中国人和亚洲人愿意与日本人认同吗?中国人愿意承认与日本人“同种”吗?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认为绝对不会,也不可能。
只因石原先生式的人物还在;只因日本历史上曾经有过不光彩的过去,而石原等先生又不愿正视日本的过去;只因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都不愿与日本人认同。
试问有哪个民族会情愿与一个用刺刀和大炮侵占过十几个国家的民族“同种”呢?
试问有哪个民族情愿与一个占领了一个国家的首都后,用惨无人道的手段屠杀了对方几十万军民的民族“同种”呢?
试问有哪一个民族情愿与一个将包括自己本民族妇女在内的数以万计的妇女强行充当军人泄欲工具的民族“同种”呢?
试问有哪一个民族又情愿与一个在做出了以上连野兽都望而却步的兽行之后,非但不进行国民良心上的自责,还前赴后继地将之美化、千方百计地为之翻案的民族同种呢?
在人类文明已存在了几千年的二十世纪!
如果与一个抱有这种弱肉强食的兽性思维的种族认同的话,那不是中华民族的自欺和自我贬低吗?
那绝不行!那不合天理!
当然,军国主义是日本的过去,对军国主义仍然旧梦重温的人在日本也是极少数。日本人民饱受战争之苦,日本人民希望和平。
但有一点却无法否认,那就是日本自从十九世纪末步入工业国家之后,就从未真心实意地与亚洲其他相邻国家平等相处过,不是居高临下地要“解放”亚洲,就是要脱胎换骨地逃离亚洲。
然而这种逃脱是可能的吗?喝了娘奶长大成人后就能彻底去掉身上的乳臭吗?这难道不是一种极为浅薄的功利主义吗?这难道不是一种极为可怕的自我否定吗?
难道说倘若再过几个世纪,非洲和拉丁美洲也富裕、也强盛了,大和民族还要放弃“准西方人”的身份,再去与非洲人和拉美人“同种”吗?
日本如果要真想博得亚洲兄弟民族的尊敬和友谊,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自爱,要理直气壮地宣布:我们就是亚洲人,我们与所有的东亚民族同种,大家都是顶天立地的黄种人!
[1] 石原慎太郎和司马辽太郎二人为日本当代著名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