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文:唯一的组合语言世界
一首自编的歌中唱道:
遥远的东方有一座山,它的名字叫富士山;
遥远的东方有一片海,它的名字叫日本海;
遥远的东方有一群人,可惜他们不是龙的传人。
九百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我们的邻国扶桑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寻常的事,一场变革,一场“文字大革命”。
那就是日本人发明了自己的文字:假名。
它们大都是从汉字的偏旁部首移植或衍变的,有的取材于汉字的草体字,如“あ”取自“安”字的草体,如“い”取材于“以”的草体。它们的发音甚至与汉字原来的字音相同或相似。从字形上来讲它们应该说是汉字的边角废料,算不上什么革新,顶多算是分解或是剽窃。
然而从文字学上来说,公元十世纪平安时代日本人对汉字的超正常发挥则是一场非同小可的革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创新。假名的出现绝非仅仅是对汉字的一种变形,而是向另一种文字范畴的转移。
因为假名是一种拼音文字;它们已经脱离了汉字象形文字的母体了。它们本身虽形似汉字,却都是无义而言、无义可表的,它们表现的是另一种看不出字义的存在——声音。
汉字可独立表明字义。由于假名是一种不完整的汉字,无法独立地表意,日本人便将五十多种声音赋予了它们,使它们成为元音、辅音融为一体的、能够承载日本话全部发音的一种完整的表音文字。
从那夜起日本文字就真的与龙的文化区别开了,日本人有了自己的文字——起源于汉字但掺杂了假名的文字。
那可能是出于一种民族主义的动机,一种整个群体逃避大洋彼岸那个天朝的威慑的动机。
或者说是一种背叛?
也许都不是。也许是因为日本在那以前一直使用的汉字已不够记录大和民族日常用语的全部发音。
那次改革,那次逃避,那次背叛并不是彻底的改革、逃避和背叛,日本人并未将全部汉字都用假名替换,他们不仅继续使用汉字,而且还将假名与汉字糅成了一体,使表意文字和拼音文字相拥相济相辅相成,组合成一种既可观其形又可听其声的独特的语言。
日本人在创造假名时为何没有废除汉字?
恐怕现代日本人无法替古人回答。
是出于对汉字的依恋?
可能。因为没有汉字的日本就等于没有历史的日本,一旦废除了汉字,此前用汉字记录过的所有文化——从大唐取来的文化——就要失传。
日本人当初保留汉字也可能是出于功利,出于经济上的考虑。因为那时夜正黑,日本还很封闭,日本从海上取道只能去在水一方的中华帝国。
但那时的日本人并没有意识到那场文字革命的意义(也许现在他们仍未意识到)。
后来西洋人的船来了,载着一群西洋人,金发碧眼的荷兰人、美国人……
他们是一群与大唐、大宋来的汉人不同的人。因为他们不会汉字,不懂得那种用绘画表现意义的语言。他们的语言只会发声,发出与森林里的动物和海水中的鱼类异曲同工的声音。他们操用的是一种与汉字截然不同的拼音文字。
碰巧日本人的祖先也为他们准备下了“假名”——表音的文字。
一种叫“平假名”(ひらがな),一种叫“片假名”(かたかな)。于是日本人就顺水推舟,将那些西洋人话语中只能闻其声但不能解其义的词汇,用“假名”原封不动地标记并糅进日文中了。当然,他们并未将两种“假名”全部用来表现外国文字,他们仅用了“片假名”。“平假名”在他们的心目中更民族化、更柔和一些,他们将之保留在表现大和民族固有的事物上。
他们十分爱国,也十分保守。
二十世纪以前的日本人的保守,不仅在于他们用“片假名”将原有的文化与外来的文化区别开来,还在于他们执着地将西洋舶来的新概念用汉字的语义理解,然后再用汉字表现出来。
如将Philosophy表达为“哲学”,将Science表达为“科学”。
还有“责任”“医学”,更有“主义”。
直到二十世纪早期,日本人还是坚持用他们钟情的汉字来表现外来概念的。他们用汉字消化那些本来东方没有的理念、没有的词句。那绝非是一项轻松的工作,其艰苦性如同将梵文的佛教教义转译成汉语的佛经。就在他们吃力地做这种表意、表音两种文字相互转换的工作时,二十世纪又风风火火地到来了。
二十世纪带来的第一个西方的声音是Technology,日本人很快就将其转译成了“技术”二字。他们原想在将“技术”二字敲定后松一口气,却未想到太平洋的狂风从蓝色的洋面上吹来了更多的、无法计数的比Technology更难用汉字理解的理念和词语。他们茫然了,他们困惑了,他们在做了一番努力之后突然意识到继续将那千万个外来词理解并转换成汉字是徒劳无益的,因为汉字中原本就没有那些理念,那些理念都是西洋人发明的,转译它们的难度相当于试图用西洋文字完美地表现《论语》,——那是几乎不可能的。
在困惑之后日本人又想到了逃避——第二次逃避。
他们又一次想到了日语中的片假名。
于是他们在二十世纪中叶、在战败之后的经济恢复和发展期间,索性将片假名拼音文字的特长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出来,将片假名的潜力放心大胆地释放了出来。
日本人变懒了。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日本人将所有的来自各种西洋语言中的科技词汇和汉语中本来没有的语汇,几乎都原封不动地用片假名改写后堂而皇之地混合进了日语之中,从Film(フイルム)到Toilet(トイレ),到工业、科技领域中的各种词汇。
这种脱汉字的过程是从表意文字向表音文字进一步靠近的过程,其结果是在含表意、表音两种文字的日文中,表音文字的比例越来越大。用简单的话说,就是日本人在战后的几十年中逐渐习惯于用声音而不是用图像来理解和表现大量从西洋传来的科技词汇和生疏的外来用语了。
这个过程也许是出于懒隋,也许是出于无奈,也许是出于功利。
但是这种用片假名的符号直接吸收西方词汇的结果无疑给日本的科技现代化提供了便利,使日本在近代经济的发展过程中得以一方面保留汉字及东方理念,另一方面无需做转化处理,就可以使那些最新的科学概念迅速而广泛地扩散到整个社会中去。
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是一种到目前为止世界上仅有的语言现象。
那就是表意、表音文字的全方位的并用。
那是传统和现代的组合。
现在的日文应该说是一种极为开放、极为灵活的语言。你可以在一张日文报刊上同时看到孔子的箴言和一串串美国最时髦的俚语。
日文的演变在某种意义上正好显示了一个多世纪以来日本冲出岛国的禁锢、与世界融合的轨迹——一条用小小的文字符号铺成的跳跃着的轨迹。
二十世纪日本与世界的接轨同时走着两条路:
一条是用枪炮开道,是兽性的;
一条是用文字开道,是理性的。
一串串从汉字里逃出去的假名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