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淫”的幽默

东北“淫”的幽默

东北人管人不叫人,叫“淫”,发“yín”的音。

东北人共有上亿之众,都管“人”叫“淫”。本人也是半个东北人,也算是半个“淫”。

请各位看官注意,这个“淫”字共有三层意思,第一是“过多或过甚”的意思;第二是“放纵”的意思;第三才是你们最初想到的那个“不正当男女关系”的意思。

此文中所用的“淫”字,只限于第一、第二层意思,请千万不要往第三层意思上扯;如果扯上去了也是读者自己心术不正,而不是笔者的本意。

在澄清了“淫”字的字意之后,本人在下文中就可放心大胆地将东北人往“淫”上拉了,就可以以“淫”谈“淫”,就事论事了。

好,就从“淫”扯起,就从东北人的“淫”谈起。

东北“淫”与“东北方言”是同义语;“东北方言”与“幽默的语言”也是同义语。

东北方言在中国的各种方言中是最富于幽默色彩的方言之一。如果本人在这本书中多少也用了点幽默的“淫术”的话,那一定是禀承了东北人的基因。

东北人的幽默首先是由说歇后语体现的。东北人的歇后语是有名的,代表着中国人歇后语的最高水准;而只有中国人才说歇后语,所以东北人的歇后语又是世界最高水平的。

歇后语之所以能“歇后”,是因为汉语有同音不同字、同音不同义的特性,这就可以声东击西,就可以指桑骂槐,就可以将话倒着说,就可以幽默起来了。

东北人好像从不正着说话,好像说任何话都将“卖点”放在话尾巴上。我甚至怀疑东北的政府官员在做报告时也是采取歇后语的形式,头一天开会讲的都不是正题,正题要像歇后语一样第二天再宣布,然后再全场轰堂大笑一阵。

前一阵子电视报道,说东北的一座高速公路桥才修好几个月就塌陷了。当《焦点访谈》的记者采访那些应负责任的领导时,那些领导们说话的口气听起来也像是说歇后语似的——一点都不像是领导。

难怪那桥要塌陷呢,因为搭桥的人一点都不严肃。

赵本山可以算作中国众多笑星中最富于幽默感、最会讲歇后语的一个了,他也是东北人。好像在中国的“笑坛”中能用幽默的标签张贴的演员都出在东北。

与东北人相比,北京人的气质中太多了一点市井和胡同气,太少了一点胸怀和原始的大气,所以北京人虽会说笑,但不甚幽默。北京人即便幽默也是城市的幽默,而城市的狭窄酿不出自然的、大气的幽默的陈酒。北京人会耍贫嘴,但北京人的那点幽默的苗头都让那张嘴给“侃”光了。

上海人就更不大懂幽默了。上海人太务实、太细致,而务实和细致的人是永远幽默不起来的。幽默需要有胆量,需要为幽默而幽默,需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幽默最怕的就是前怕狼后怕虎,最怕的就是小家子气的细致。上海是一座严谨的、谨慎的城市,那个城市里生活的是凡事都讲求精确的市民和小市民。

幽默最怕小市民。

幽默最爱拿小市民开心。

广东人也不幽默。广东人吃蛇和猴子,太残忍。幽默需要宽容,幽默需要博爱,连蛇和猴子都吃的人是说不上宽容和博爱的。

浙江人懂得小幽小默。写《围城》的钱钟书先生就是浙江人。《围城》是我所知道的中国唯一的一部又幽又默的小说。《围城》的幽默是细腻的,是字里行间的,是有节制的。尽管《围城》不是大气的幽默,却是用宽广的、博爱的、宽容的、高傲的心写成的。

浙江人的大气来自江浙的山水,浙江人的胸怀从山水的间隙中延伸出去,开拓出去,便成了大气,便成了博爱。博爱必须有博大的空间,而没有博爱的嬉笑只能是嘲讽。嘲讽并不完全等同于幽默,或者说嘲讽根本不同于幽默。真正的幽默必须要有“打一巴掌再送上一颗甜枣”的“太软”的心。

严格地说,浙江人鲁迅并不幽默。鲁迅太深沉。鲁迅的心事太重。鲁迅用笔竭力去创造幽默的人物,但总是力求微言中的大意,总是将太重的心事压到他笔下的那些被他幽了默的小人物身上。读鲁迅作品的人不会发出会意的蔫笑,有的更多是同情和怜悯,或是病态的嘲讽。

鲁迅嘲讽的是一个病态的国度,用的是病态的语气;而幽默需要的是轻松,是无忧无虑,所以鲁迅做不到彻底的幽默。

幽默是贵族气的,是以超功利的静观为前提的,是“毫不利已专门利人”的,是以包括自己在内的全人类和全体生命为幽默对象的,是非憎恨、非功利的。

幽默是超民族、超阶级、超国界的,甚至是超人类的。

鲁迅做不成真正的幽默家,因为他心太重,因为中国的苦难太重,鲁迅无法从那苦难中“超脱”出来。鲁迅不幽默怪不得鲁迅,应该怪那个无法令人超脱的苦难的时代。

转了一圈后再回到东北。东北是富足的。东北有大豆高粱,有铁有煤。东北自古以来就有躺在自然资源上做梦的本钱,所以东北人懒。东北人懒得去与大自然拼博,因为大自然慷慨得近乎白给。东北人只要躺在火炕上,抽着大烟袋,就可在烟熏火燎中说歇后语,在高粱秆燃烧的噼啪声中聊大天了。

东北人的幽默是大自然的幽默。东北人幽默的材料取自自然又还给自然。东北地域的辽阔,山水的悠长,使东北人有别样的胸襟。东北人不吃蛇、不吃猴子,没体验过非要吃老鼠的穷凶极“饿”。东北人大度,东北人宽容,东北人在大度和宽容中“锻炼”出了懒怠的气质,而懒怠的气质又成全了幽默。东北人再反借着幽默嘲解了自己的懒惰……

东北“淫”说话除了过度地、放纵地幽默之外,还有“荤”的一面。

东北人的歇后语中不乏色情的成分。东北人变着法地、全方位地谈论男女关系。东北的男女老少均有“谈色不变色”的本事,而且歇后语编得巧,编得绝,编得不成体统而又恰到好处,编得不露声色而又令人听后哭笑不得。

东北人的在编排那些歇后语时表现的想像力和语言的驾驭能力令人叹为观止。

东北人有一种追求穷极语言境界的喜好,有一种想将中文的潜力发挥到尽头的欲望。东北人人人想做到“语不惊人死不休”——哪怕是说下流话、说荤话、说昏话。东北人追求语言境界的前提条件是能在炕头上靠着侃大山,是能在大闺女的大辫子上拴红头绳,是一大家子同吃同住同睡一个大炕……

赵本山就是这么睡过来的。吃了高粱子的赵本山自然会有自然的幽默,自然会令全国人笑掉大牙。但超极幽默家赵本山在他东北老乡的眼中还算不上一流的幽默家,用东北人的话说:“赵本山可烦人了!”

可见东北尚有未露真面目的大幽默家。可见东北是一个多么深的藏龙卧虎之地。

由东北人的幽默想到了东北方言,又想到了北美英语和北美人的幽默。

北美人是可以在幽默上与东北人相互比肩的。北美的English也是我所知道的最富于幽默感的语言。

英语来自英国,但英国人并不幽默。在英国人寄居的那个小小的岛上,并没有发挥幽默的空间。但英国人竭力试图模仿、制作幽默。英国人模仿、制作幽默如同试图从泰晤士河中提取酸奶,是一桩十分费力的尝试。

没有空间的幽默是机械的、做作的,是皮笑肉不笑的。北美人有自然的空间,有想象的空间,有幽默的空间。

北美人、东北人都在北方,都是大自然的孝顺儿子。

而且都懒,而且都“淫”,都在嘴头子上“淫”。

且都脸皮厚。

赵本山不是说自己的脸“是标准的猪腰子脸”吗?

克林顿的脸皮之厚也是举世瞩目的。

他们二人分别代表了中西两种幽默:一个觍着猪腰子脸,一个觍着被第一夫人打青了的满是陷坑的脸,都给世人带来了无限的乐趣。

人们喜欢看他们,因为他们能放下脸,因为他们代替别人丢面子。

人总是爱从别人身上寻乐子,所以谁先不要脸,谁就成了幽默家,谁就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