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音

口音

其实不仅仅是日本人讲不好英文,讲英文的人也极难讲纯正的日文。

一个是因发音,一个是因语调。

岂止是日英两种语言之间?世界上有那么多种语言,几乎所有语言之间都有转换上的障碍。所谓“转换上的障碍”,是指除了语法和词汇之外,那些来自母语的、令人难以将另一种语言讲得纯正地道的阻力。

用俗话说就是口音。

将另一种非母语的语言讲得不带口音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上海人讲普通话带上海人的口音;

北京人似乎根本讲不好上海话;

中国人讲英文带中国人的口音;

法国人讲英文带法国“风味”;

俄国人讲英文听起来像锯木头;

德国人讲英文听起来像发毒誓。

——再转过来,

英国人讲中文听起来像自己跟自己兜圈子;

美国人讲中文听起来更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而且所有母语音调起伏大的人讲中文都如此;

日本人讲英文不在行,讲中文却口音极轻;

山东人讲上海话像嚼大葱;

上海人讲山东话像蚊子叮;

新疆人讲普通话如烧烤的肉串——烟熏火燎的。

总之,在“反串”另一种语言的时候各有各的特色,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值得指出的是,这种“带口音”的现象绝非发生在某一个人身上,而是指使用一种语言的所有人,是整个语言族群。

讲纯正普通话的四川人并不是没有,四川电视台里就肯定有,但那些人并不具代表性;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四川人讲普通话或另一种语言时都带四川人的口音,带四川话的特色,而百分之九十的四川人多达九千多万。

四川人讲英文时也很容易被人识别出来。

导致他们讲不同语言时带有相同口音的,是他们的“母语”——四川话,是他们共同的“妈妈的舌头”——Mother tongue。

那是“妈妈的舌头”的另一个侧面。

母语的特色不仅能由母语本身体现出来,更能通过讲另一种语言时碰到的共同障碍,从口音中暴露出其本然的音调、本然的发音、本然的发声部位和本然的逻辑;而此前说话并没有意识到所有这些。

日本人在没讲英文之前知道自己的舌头不灵吗?

上海人在没讲英文之前会意识到上海人发“R”音时的困难吗?

北京人在没讲英文前知道自己的大舌头“儿”音与美音的“儿”音兼容吗?

他们都是经过一番苦苦努力或在受益之后,才发现那些难于克服的障碍和特征的。

正所谓没有比较便没有鉴别。

如菜肴的色香味一样,每种语言也都有各自的要素。它们主要体现在音调和发音上。在这两大要素上每种语言都呈现出各自的特色。有平调的,有上下起伏的,有多用元音的(如意大利文),也有多用辅音的(如法语)。发音和语调,在语言中如同歌曲中的词、谱。一般而论,两种语言之间过渡的难易,取决于它们在两个要素上共性的多少。共性多的则易转换,易兼容。

西班牙语很容易向意大利语过渡,是因为它们的发音近似,尽管语调不同,前者平,后者起伏多变。中文的普通话容易向英文过渡,是因为普通话在发音和音调上都与英文有很大的共性:二者在发音时都使用嘴的全方位。语调上普通话比英文更变化多端,因普通话有四声,而英文则顶多有二三声。正因为如此,讲普通话的中国人既容易掌握英文的发音,又不会将英文说得不伦不类,不会走调。讲英文的人则不然,即便他们掌握汉语的发音不十分费力,但因母语中比汉语少了一两声,总掌握不好中文的语调,总会将汉语说得令中国人笑掉大牙。

讲法文的人说不好英文,不仅是因为法文与英文相比发音不全,还会犯语调上的重大错误。因为英、法二者之间语调有很大差异,前者起伏,后者平快。

掌握了以上规律后,就更容易理解日本人讲英文时的多重困难了。它们分别来自发音、语调和更可悲的嘴型。嘴型本是外在的,如计算机的硬件,理应人人一样;但因日本人的发音与语调长期与英文不同,最后连口型都被固化了,定位于与讲英文的族群背道而驰的“短平快”的方位上。

英语对日语亦然。不同的是学日文的英美人甚少,尚不足以令日本人耻笑。

发音、语调如同语言之间过渡的两座浮桥,在日——英的过渡过程中,先栽下桥去的是日本人。谁让他们主动去学英文,谁让他们先踏上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