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掂”广东话!

“搞掂”广东话!

“搞掂”是个广东话的词汇,“掂”发(diàn)音。

当我问广东朋友“搞掂”是什么意思时,他笑着答道:

“就是OK的意西(思)嘛!”

后来不知为何“搞掂”被搞到了内地,摇身一变变成了“搞定”,因此近几年举国上下都跟着“搞定”起来。

如把假货卖出去并收到了货款,就算“搞定”了;

如小姐们先将男宾按摩得卧床不起,然后再取其小费,也算“搞定”了;

还有腐败的官员被拉出去一毙了之,也算“搞定”了。

人都上西天了,还不算OK吗?

最有趣的是听上海人使用“搞定”这个广东外来语。

上海男人早先是看不起广东男人的,但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有拾广东男人的牙慧、跟着广东男人学说“搞定”的这一天。

当上海男子围着熨得平平的围裙,仔仔细细地将一盘豆芽菜清洗干净,再专心致志地将其炒制成一盘冒着热气的熟菜,然后谨慎地将之端起,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送到已经等得不耐烦的、花枝招展的妻子面前,并将其摆好后,他们会在内心做一次长长的深呼吸,轻轻地对妻子说:

“侬看,终于搞定了!”

广东话是中国人的“第二普通话”。

这种说法不免会遭到议论。但对此有非议的人一旦到了海外,就会苟同本人的愚见了。海外是广东话的天地。

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只要有华人,便会有广东人;只要有广东人,便讲广东话。广东话是海外华人的第一“官方”语言。诚然,在海外不乏有广东话的挑战者,如潮州话、闽南话、客家话,但那些都是游击队式的方言,无法与作为“海外”官话的广东话分庭抗礼,更无法取而代之。

广东话是海外中国人的普通话,海外华人有五千万之多,足可敌得一国而有余,所以将这么多人讲的一种共通语言称为“普通话”,似乎并不过分。

何况还有中国第一特区——香港呢!

香港人使用广东话的事实,无疑为“搞掂”广东话的地位提供了定位性的依据,使其地位,包括政治地位,超过任何一种地区性的方言。

政治服从于经济,语言又是政治地位的折射,这就无怪乎广东话的地位大有挑战中国真正官方语言——普通话之嫌,也无怪乎广东话对中国现代语言具有超出任何方言的强大影响力了。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话的调子似乎是由广东话敲定的;

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最早来自香港;

北京“面的”的“的”以及全中国的“的”,也是“的”自香港。

还有数不清的由广东话“搞掂”的大陆生活用语。

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流行的众多新潮用语中,除了“下岗”是由内地人发明的之外,其他只怕都来自香港,来自广东话。

一是因为香港富有;

二是因为广东话能够出海,讲广东话的人有钱;

广东话能通向外面神奇的土地,而外面之所以神奇,也是因为似乎比里面富有。

从这层意义上说,广东话在中国之所以流行得如病毒性感冒一样,是因为中国人太势利,是因为中国人嫌贫爱富,是因为中国人好赶潮流,而中国人赶的往往都是富裕的潮流。

为何山西话及山西人的特殊用语没能在全中国风行起来?

为何人们从不用陕西话去唱卡拉OK?

还不是因为讲广东话的人比讲山西、陕西的人话囊中更饱满吗?

每次在上海听到上海年轻人用特意学习的广东话唱粤语歌曲时,我就不禁在内心发笑。我笑上海人竟能放下那般的高傲,去逢迎一种他们原本不屑一顾的方言;我更笑他们在那屈尊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执着和刻意的努力。

北京人又如何呢?

北京人纨绔的本性抵不住广东话的冲力!

更有甚者,广东话还要驾驭北京话哩!

广东话先把北京的出租车全都异化为“的”,然后又通过北京中央级别的辐射力,将“的”向全中国辐射开去。

“第二普通话”的用语先转化成第一普通话,然后又借助第一普通话的权力和渠道传播向全国。

这就是广东话用语在中国所向披靡的诀窍。

任何方言用语都可望成为官方语言中的一部分,并最终被“扶正”,但前提是必须具备能成为“官话”的资格。

广东话用语成为官话的条件,是说广东话的人有钱,有钱后便有了势,有了势后,官方就不会将其拒之门外了。

普通话犹如一辆公共汽车,虽不是谁想坐都可以坐,但坐上去了就可驶向全国。有钱的粤语花钱买票坐上去了,就顺道将粤语词汇冠冕堂皇地推举成全国通用的普通话了。

还有粤语的歌。

以及粤菜。

还有蛇。

中国人在海外的形象基本上是由广东人“搞掂”的;

中国话在海外的发音也基本上是由广东话“搞掂”的。

由于绝大多数外国人都没来过中国,也由于百分之九十以上生活在外国的中国人都是由广东省出去的,因此,外国人眼中中国人的形象就自然而然地被“搞掂”于广东人,外国人对于中国话的概念也就顺水推舟地落实到广东话头上。

这就形成了一个误区。

这就造成了一桩百年的冤案。

这对整个中华民族不能不说是一种曲解,因为广东人毕竟只是中国人的一小部分,因为广东话毕竟只是中文中的一种方言。

何况广东人的性格并不能代表山东人的性格;

何况广东话的腔调无法代表江浙一带的吴音。

这里本人无意戏言广东人的性格与广东话的发音,本人的用意在于指出,中国人在国外的整体形象是由侨居在国外的广东侨民百年来搞定的,而且一旦被搞定后就很难改变。中国有十几亿人,但在外国人的眼中,中国人所喜好的职业大多没超出广东华侨从业的范围,他们印象中的中国人不外是餐馆里操刀的厨子,是手持剃头刀的理发师,是手持剪刀的裁缝——中国人是手操“三把刀”的民族。

广东侨民背井离乡,到异国他乡去从事“三把刀”产业本属无奈,但因此将对一个民族的印象都“搞掂”成“三把刀”,更是中华民族整体的不幸。

将对中文的总体印象定位于广东话,也并不是一桩值得中文庆幸的事。从语音学的角度来看,广东话并不是中文各类方言中最动听的一种。中文的普通话是一种四声分明的清脆的语言;江浙、上海一带的吴音,也是能与西班牙文、意大利文相媲美的轻音乐般动听的语言;相比之下,鼻音厚重的广东话听起来就不那么入耳。广东话多以惊叹号般的重大尾音收场,从话中根本听不出中华正宗文化的优雅;然而,恰恰是广东话被历史选为中国语言在海外公认的代表,被在世界各国人的耳中如雷般贯彻。

地球村中对一种语言的整体印象绝非一桩小事,它关系到一个种族在村中的整体形象,甚至关系到一个国家的整体地位。

世人尊重法语文明,因为世人皆知法文是一门动听的语言;世人以机械的目光观看德国人,因为德语是举世闻名的难听的语言。

以上可以说是世人的成见甚至偏见,但世间有何种见解比成见和偏见更容易被人们坚定地持有,人们又需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改变业已固化了的成见和偏见呢?

何况西方人本来就歧视黄色人种!

百年来西方对中国人及中国语言的歧视,是中国人挥之不去的梦魇。这种歧视多是来自于偏见,它部分缘于被百般欺凌的中国大陆瘦弱的母体,但更多出于流落他乡,到外面去谋生的广东同胞之悲惨境遇。流落到外乡的广东人本不算广东人中的精英——因为精英当初无需到海外去谋生——所以出海本来就是他们的不幸;更不幸的是被当作代表中华民族的唯一群体——凭他们那本已直不起来的瘦弱的脊梁。

那脊梁上重负着外人对整个民族的审视和裁判;

那脊梁上重负着祖国全体同胞对他们的期望。

谁都让他们争光,谁都不许他们丢人。

因此那个脊梁就塌陷下去了。

只因那副担子太沉重。

可怜的广东侨民们;

可怜的永远无法被历史“搞掂”的广东话。

本人初次与广东话遭遇是在海外唐人街的餐馆中,是从推着早茶餐车、嘴里唱着“凤爪”和“糯米鸡”的华侨小姐们的口中。

那次只是初识,但之后一听广东话就听了近十年之久。在国外生活过的大陆人,无一不是一到海外就掉进了广东话的圈子,无一不是在唐人街粤菜的香气中熏陶过来的。

至少是在周末。

因为唐人街是海外华人的家。

于是大家便对广东话耳濡目染,于是大家便更深地理解了广东籍华侨。

后来我也买来了一部专听华语广播的收音机,也在办公室中,在“老外”成群的地方大鸣大放起广东话的“新闻联播”。我将唐人街搬到了办公室里。

因此我就能听懂广东话了。

我发现广东话竟是一种极为务实的方言,正如讲广东话的是一个极为务实的群体。务实得可爱,务实得让人哭笑不得。

唐人街上的广东人是以勤劳而闻名于世的。世人因广东人的勤劳和超常的适应能力,将“Hard Working(吃苦耐劳)”的美名送给了一切的中国人。其实中国人并非人人都勤劳,像广东人那般勤劳的人大多只生活在中国南方,但中国人还是集体地被定义为“Hard Working”的种族了。

那个美名是高歌“糯米鸡”的广东姑娘挣来的;是整日摸爬滚打于唐人街餐馆的广东大厨、二厨们挣来的;

是讲广东话的华侨们祖祖辈辈、前赴后继地用血汗挣来的!

他们百年来打的不只是自己那份养家糊口的工,还打了为整个中华民族挣“吃苦耐劳”美称的工,

——倘若“吃苦耐劳”仍算是美德的话。

总之,务实地讲着生硬的广东话的人,用他们的行动而不是语言,表现了、展示了中国人作为一个种族的魅力。

他们必须用行动,因为广东话不动听,确切地说,广东话不是一种用来表现美、歌唱美的语言。

但广东人却是应该被用歌来赞美的一群创造出美的实业的人。

尽管他们吃蛇。

蛇也是该受赞美的;

因为蛇是龙的前身。

可敬的讲广东话的广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