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人不唱《北国之春》
一
有一次在汉城，韩国朋友带我一起去唱歌。唱到大家的兴致都达到高潮的时候，本人索性想来个大现眼，就让韩国朋友点一曲在中国几乎人人都会唱的日本歌曲《北国之春》。
“什么《北国之春》？”韩国朋友没听懂歌名。
“是一首日文歌曲。”我解释说。
“这里没有日本歌曲。按照韩国的法律，日本歌曲在韩国是禁止的。”韩国朋友表情十分严肃地说。
“……”。我哑口无言，我根本不知道韩国竟然有这么一条法律，只好竭力收回脸上的笑意。
那是我十分难忘的一刹那。谁都有过尴尬的时刻，但那一刻的尴尬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尴尬，而是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尴尬。
更是历史的尴尬！
那是一九九八年八月。
二
韩国竟然在法律上禁止日本文化：禁止日本电影、杂志，禁止《北国之春》！
这使我初听起来万分地意外。因为我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国家以法律的形式禁止另一个国家文化的事。虽然中国在“文革”期间曾经排斥一切非无产阶级的文化，但那是在政令和语录之下的排斥。韩国是法制国家，法律在韩国受到尊重；这就意味着韩国人在日本殖民统治时代结束之后的半个世纪中，始终禁止日本文化，始终将国门向日本文化封闭，始终不唱《北国之春》，始终不演《追捕》，始终不崇拜高仓健，始终不向日本低头……
我在尴尬的肃然中对不唱《北国之春》的韩国朋友和他的国家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敬意。
三
韩国与日本应该说是在语言和文化上最为相近的两个国家。韩语和日语在语法结构上是相同的。从人种学上来看，有的学者认为日本人就是韩国人的一部分，是部分韩国人渡海过去建立了日本。
日本人从不拒绝韩国文化。日本人爱唱韩国歌曲《釜山港》。日本的民谣就是从韩国的歌谣演变而成的。
然而，举国上下都爱唱《釜山港》的大和民族，却在历史上屡次侵犯和侵占朝鲜半岛。朝鲜人和“倭寇”——日本人之间的民族仇恨根深蒂固。在经历了上半个世纪日本对韩国的殖民统治之后，朝鲜人对日本人的民族仇恨更是雪上加霜，又加深了一步。
朝鲜人不唱《北国之春》是有缘由的，因为朝鲜人没有忘记，那些来自“北国”的军人曾经逼着他们的妇女去充当“慰安妇”。
那是民族的耻辱！是人类的耻辱！
韩国人没忘那个奇耻大辱，没忘那段伤心的历史。所以他们拒绝唱《北国之春》，所以他们禁止日本文化。
韩国是被日本占领了五十年后，又禁止日本文化五十年的。五十年加五十年，整整是一个世纪。
四
中国也曾被日本侵略、占领过；中国也曾被日本屠城；中国的良家妇女也曾被日军强迫充当军妓；然而中国人在二十多年前就唱起了《北国之春》。中国人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与日本人重新友好了起来。
这是否表明中国人大度、仁慈和宽容？
相比之下，韩国人是否有点小肚鸡肠、心胸狭窄、爱记仇？
可能是，可能都不是。
五
有人管山东人叫“山东棒子”，更有人管韩国人叫“高丽棒子”。无论是“山东棒子”，还是“高丽棒子”，都是有骨气、有正气的人。山东是中国抗战期间自始至终未被日本人征服的省份；韩国是战后自始至终为向日本新老军国主义者讨回公道而不依不饶的国家。二战期间日本人惧怕躲在红高粱地里的山东人；战后日本人惧怕死活不放过他们的韩国人。日本人在韩国人的“棒子”气面前无计可施，而且一次次接受了韩国人的正义要求：
日本人向韩国“慰安妇”们赔了款；日本人向金大中以书面形式就战争的罪恶道了歉。不仅如此，日本人甚至在韩国人面前退让。韩国人将韩日之间有争议的岛屿“强占”了，日本人也没什么脾气，也不敢动用自卫队去强攻。在经济上韩国也不向日本示弱：日本有三菱、三井集团；韩国人有现代、三星集团；日本人出口汽车，韩国人也出口汽车。日本和韩国汽车是打入国际市场的亚洲汽车的代表。韩国虽小，中国虽大，但似乎日本更惧怕韩国。可能是因为韩国人太烈性、太执着、太认死理；也可能是因为中国人过于仁慈、过于宽容、过于照顾大局。
反正日本人欺软怕硬，反正日本人死活不以书面方式向中国人赔罪。
在东亚，中国宛如一头又大又胖又和蔼可亲的大熊猫，韩国好像熊猫旁凛然站立的一条猎犬，不时发出阵阵为战争亡灵鸣不平的吼声，令日本军国主义的阴魂闻之震颤。
六
中国、日本、韩国三国原本都是儒教国家。几十年的震荡和破坏使中国失去了儒教文化核心——礼、义、仁中的“礼”。中国已不是个传统的礼教国家，但中国尚有“义”，尚有“仁”。
日本在形式上也是儒教国家，但日本只有“礼”。日本是个以礼教文化为核心的国度。
韩国有礼，韩国人见面也要相互鞠躬；但韩国更有“义”。韩国人为“义”可舍身，可拼命，韩国人为了向日本讨回公道动用了一发而不可收的义气。韩国人大义凛然。
日本从不是仁义之邦，更不是义气之国，但深受儒教文化影响的日本懂得大中华博大的仁义胸怀，懂得韩国人不可抗拒的大义。
这就是东亚同根于儒教文化的三个邻国之间当下的三角式互动关系——国力的互动，文化的互动，文化中各个核心成分的互动。
七
本人上次离开韩国后不久便从报上得知，韩国终于在一九九八年底解除了对进口日本漫画、杂志和电影长达半个世纪的禁令。在日本向韩国正式道歉之后，韩国人可以合法地唱《北国之春》了。
但法律是法律，情感是情感，韩国人可能永远没有唱《北国之春》的心情。日本军国主义在上半个世纪中留下的创伤，可能永远无法在这几代朝鲜人的心中愈合。
我们中国人用宽容的胸怀唱着《北国之春》，但我们不能忘记过去。
可敬的韩国人！正气的韩国人！
可敬的人间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