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着汉字转的“韩轱辘”

围着汉字转的“韩轱辘”

“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后轱辘不转前轱辘转”。

这是一句用来形容朝鲜话发音特征的玩笑话。以前我听过、学过这句话,听完学完说完笑完,就忘了。

有时一方水土上的一方人其实挺坏的,总是用一些自己炮制出来的语言,去嘲笑另一方水土上的另一方人,以达到其低级趣味的找乐子的目的。

如北京人说上海人说话像娘娘腔,说广东人说话像倒啤酒桶,还有就是——说朝文听起来像“轱辘转”。

都挺不善的。

我第一次去汉城的时候,一位韩国朋友指着街道上的那些令我眼花缭乱的韩文字母,说了一句使我听后感到十分好奇的话,他说:

“我们朝鲜人使用的文字是最科学的文字。朝文字母是世界上最能够准确表现发音的字母。”

听了这话我既信又不信,愣愣地望着那些像方块汉字又不是方块汉字,在方块字中套进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圆圈的稀奇古怪的朝文字母,既不知所措,又十分好奇。

第二次去汉城的路上我听懂了几个韩文语词。

那天我坐的是大韩航空,飞的是从纽约到汉城的航线。此前两周,一架大韩航空的飞机在美国关岛坠毁,所以我坐飞机时也十分谨慎,希望最好一路平安。

也就在那个时刻,我似乎听懂了从温文尔雅的韩国空姐口中轻轻吐出的一句:

我听出了头两个字与汉语的“安宁”发音相仿。

我猜出了它们大约是让人“安宁”“平安”的意思。虽然当时我并没想到它们就是来自汉字的“安宁”。

也许是因为说那句话时韩国空姐脸上的微笑是安宁的,听了那句话后的本人也随之安宁地睡过去了。

那天的飞机飞得也十分安稳,而且——并没坠毁。

一路上我听了几十个“安宁”,从邻座的韩国人口中。

后来我才知道,那句话相当于中文的“你好”。

安宁……

飞机着地后,在汉城,我又陆陆续续半懂不懂地听出了许多类似汉语的语词。

我按电梯按钮,想上三层。当电梯真的到了三层时,电梯内的录音说:“三层……”

我知道那一定是说:“三层到了,请下电梯。”

我的用户在看了我三千美金的报价后,用韩语向他的同事说……

我听出了其中有类似“两千、一千”的发音,便知道他们那是在商议着如何与我讨价还价。

当汽车开到一座新兴都市时,韩国朋友指着一片新建筑说……

我听出了“新都市”三个发音。

那一定是“新都市”了。

那时我对韩语没有任何了解,我只知道那是一种外国话,我只知道那一个个看上去小而灵巧的韩语字母是同任何一门外语一样的天书般的文字。

但凭感觉我多少意识到了那些带着圆圈的小小字母后面的某种玄机——那就是韩语与汉语之间隐约的连带关系。我觉得我绝不可能被空姐无缘无故地“安宁”了一阵,再被商人无缘无故地“两千、一千”地砍上几刀,然后再顺着直达“三层”的电梯被发落到“新都市”去。

那不可能只是巧合,绝不可能!

我来到了汉城的名胜古迹——景福宫,那里有一个国立中央博物馆。本是观光去的,却意外地找到了“安宁”“三层”“三千”“新都市”后面的玄机。

是与一队日本人混在一起,偷听解说员用日文解说韩国的历史时意外地找到的。

全馆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周围不是讲韩语就是讲日语的,而韩语除了“安宁”以外我只字不懂,就只好尾随“日军”了。日文中好歹还有那么多汉字,何况那是一队活泼的日本中学生,都没参加过侵华。

本人在外国参观博物馆时经常跟踪“日军”,因为“日军”在海外太强大了,走到哪儿都有翻译带队。可能是因为日本人有钱雇翻译,也可能是由于日本人爱扎堆,出去时一走一大串,一个翻译就够了。

而中国人则不。中国人在国外也愿意独立,十个人参观最少需要带十个翻译,所以干脆没有翻译。

总之,本人因能听懂日文丰富了许多知识。

我们的队伍来到了十五世纪的朝鲜,我们看到了一张由当时的李氏国王世宗在公元一四四六年颁布的檄文,名曰“:训民正音”。

那张檄文非同小可,是韩文的奠基性的文书。它的发布正式宣告了韩文的诞生。

韩文是在一四一八年至一四五○年间,由世宗组织一批学者进行创造,并由世宗亲自最终确定下来后,通过行政手段推广使用的。

在那以前朝鲜并无自己的文字,使用的都是汉字。

那时正是中国的明代;

那时的日本已创造了平、片假名;

那时的越南尚在使用汉字。

朝鲜成了第二个从汉字圈中跳出去的国家——从“训民正音”开始。

我和我跟随的日本学生接着看到的是一幅韩文字母的分解图。

韩文字母的名称用韩文书写是,用拼音发音应为“Hangul”。巧得很,“Hangul”用汉语发音正好就是“韩轱辘”。

我耳边顿时响起了“前轱辘……后轱辘”的歌谣。

一四四六年滚起的歌谣。

“韩轱辘”竟是一种如此简单的文字:总共才有十个基本元音(母音),十四个基本辅音(子音)。

元音如:=a,=

,=o;

辅音如:=k,=n,=t。

将二者组合起来,便可制作文字了。如“韩”字,便是由

=H、=a、=n组合而成的,三者加起来就成了(Han)。

韩文竟不是一种定型的文字,而是拼音文字,如同拉丁语系的各种语言一样;所不同的是,英、法、德语使用的是二十六个字母,而韩文使用的则是二十四个取材于汉字的偏旁部首,除了那些小小的圆圈。

汉字中本无圆圈,那是朝鲜人的独创。

而轱辘正是圆的。

韩文真是一种神奇的文字。

首先是它的形态。

日文也是取材于汉字偏旁的文字,但日文的五十种假名的形态是固定的。日文的平、片假名加在一起有一百种,虽然多而难记,但好歹它们是定型的;也就是说,只要将每个假名都记住了,就能准确地读出与它们相对应的发音。

而韩文则不。韩文的字形竟有千种、万种之多!你所看到的每一个独立的韩国文字,都是表示二十四种基本元音、辅音的“韩轱辘”字母的任意排列组合。它们的形态随着发音的不同而随意变化。它们千姿百态,可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它们的组合是立体式、堆集式的,跟搭积木一般。二十四个偏旁就是用来搭积木的材料。组合韩文又如同在玩弄变形金刚,想怎么变就怎么变。

朝鲜不是正好有座金刚山吗?

其次是“韩轱辘”的元素。

十五世纪的朝鲜人竟然能将“元音”“辅音”分解,再以之组合成文字、表现意向。那是在拉丁文进入亚洲之前的一项令人不可思议的工程。

汉字本是表意的文字。在与拉丁的象声文字接触之前,使用汉字的中国人从不将汉字的发音用元音、辅音分解开进行表达。

使用拉丁语言的人则相反,因为他们的文字本来就是由标记元、辅音的字母组成的。

日本人虽然早在公元十世纪便发明了平、片假名,但日本人学会用罗马字(拉丁文字母)分解标记平、片假名的发音,却是近代的事。

中国使用汉语拼音也是现代的事。

越南语被拼音化始于二十世纪初。

但朝鲜文字的拼音化却始于一四四六年。世宗不仅将文字表音化了,而且还分开了母音(元音)和子音(辅音)。

他在原本方块的汉字下面安放了元音、辅音两个轱辘。从那年起,朝鲜便像安了轱辘的马车,开始脱离方块字,脱离汉字文化,向着民族独立的方向起步了。

一四四六年!

然而韩文毕竟是在汉字的基础上演变出来的文字,是注解汉字发音的文字。韩轱辘转得再快,也是在方块字的车体下旋转的。汉字是韩文的母体性文字,韩文是汉字中派生出来的文字。

韩文如同越文和日文的假名,如同中国一九四九年前使用而台湾目前仍在使用的汉字注音,如同中国现代的汉语拼音,它们都是标记汉字发音的象声化了的字符,它们所直接间接标记的,都是世界上仅存的一种表意文字——汉字。

汉字是韩文之本,是韩文的根。

韩文与越文的区别只在于它的形态,韩文与日文假名的区别也是如此。

越文是用拉丁文字母标记的——那是法国人干的事;

日文的假名来自汉字的草体——那是日本人从中国唐代书法家们的字体中借鉴的;

韩文与台湾仍然使用的汉字注音符号极为相近,都是用汉字的部首组合而成的,而且是纯粹的拼音字符;所不同的是,韩文字母起源于十五世纪,比汉字注音早了四百多年;而且韩文是立体式的拼音文字,将注记元音、辅音的字符上下左右立体地组成一体,外观看来颇像一个个独立不变的、完整的、有个性的文字。

这就是韩文的妙处。

韩文看起来一个个神采奕奕,精神抖擞,使不懂韩文结构的人完全想象不到它与汉字的千丝万缕、千秋百代的血肉亲情。

那是世宗的良苦用心。

那是世宗企图寻求朝鲜民族独立于大汉民族影响和控制,在文字上“脱汉”的成功尝试。

他用汉字的偏旁,外加一个个小小的圆圈,做成了二十四个基本的“韩轱辘”字母,再用它们潇洒、随机地组合成千千万万个韩文文字。

据说世宗在发明“韩轱辘”时,不仅组织起当时包括他本人在内的许多优秀的学者,还特意派遣了一位知名的学者,前后十几次到中国来学习、研究汉字的精髓,历时三十年之久,才最终发明了“韩轱辘”。

于是朝鲜在使用了近千年的汉字后,终于有了自己的文字。

从文字学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件值得纪念的大事。

存在了几千年的汉字,于一四四六年第一次被用拼音化了的字符标记了。

而且是被以元音、辅音分解后再重新组合成一体的方式标记的。

一四四六年!

一四四六年意味着韩文的诞生,却并不意味着韩文的真正使用。

“韩轱辘”的最终被广泛使用是从二十世纪初才开始的,比世宗颁布“训民正音”整整晚了四百五十年。

这既不符合世宗的本愿,也是一个对历史的疑问。

越文是二十世纪初发明的。越文被发明了几十年后,越南文字中就再也没有汉字的踪迹了。

韩文字符发明于十五世纪,却使用于二十世纪。

越文是法国人发明并强行推广的,却能在几十年中取代使用了上千年之久的汉字;韩文是由朝鲜最有成就的君主之一——世宗发明并以王令的形式强行推广的,竟然在四五百年后才被实质性地运用。

“韩轱辘”一直到十九世纪末都被视为“谚文”,与“谚语”一样是民间的文字,是由女人和没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使用的。直到十九世纪末,韩文在朝鲜都被看成二流文字。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朝鲜人在四百五十年后,突然将女人和小人使用的韩文的地位提高,在短短的几十年中将其地位扶正确立,作为官方语言使用,并最终将使用了千年之久的高雅的官方文字——汉语几乎干净彻底地清除出南北韩鲜,使汉字的地位从母体文字被贬为“谚文”的呢?

难道不是因为中国自十九世纪中期开始衰落了吗?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越文的出现和取代汉字的过程不也如此吗?

世宗十五世纪苦心创造的“韩轱辘”文字在使用汉字的母国——中国强大之时得不到实质性的应用,却在二十世纪中国被列强瓜分、朝鲜被日本人占领时得以通行,因为中华文明那时已自身难保,已自身难保的文明和国家自然不再是被尊崇的国家,那么该国的文化和文字呢?也就自然而然地走下神坛,被降格为“谚文”了。

文字的地位难道不是国家、民族地位的晴雨表吗?语言与人一样是极端功利性的,是极端嫌贫爱富的。

一四四六年!

我又第三次去了已没有多少汉字踪迹的汉城。

这次我去了书店。在书店中我意外地“发掘”出了许多汉字的字迹——从各类法律书籍上。

在韩国的宪法上汉字几乎占了四分之一,在其他与法律书具有同样严谨性的书籍上也是如此。

这又引起了我的好奇。

我又去向韩国朋友请教。他为我解开了疑团,并使我又一次反复、仔细地观看那些讨人喜欢的韩文字母——“韩轱辘”们。

它们毕竟是表音字母。它们所要标注的发音实在是太丰富、太复杂了。它们的负担太重,要用自己简单的形体标记成千上万的汉语的发音。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它们必须去做;因为它们象征着独立的朝鲜民族,它们是朝鲜有别于汉民族的符号。

但,它们却脱离不开汉字。

韩文归根到底是汉语的拼音性文字——除了语法结构之外。

无论韩文的词汇如何变形,它们的发音却接近它们的母体——汉语,于是就有了中国人听起来十分熟悉的“大宇”“现代”“三星”的发音,也就有了能使我听后心情平静的“安宁”,以及“二千”“三层”和“新都市”了。

对于中国人来说在掌握了韩文的发音规律后学习韩文词汇应不算一件难事,因为除了语法结构不同之外,韩文可以被理解为汉语的旁系,或者是一种遥远的被异化了的方言。

韩语的发音之所以听起来像轱辘转,韩文字母中之所以比汉字多出了那个小圆圈,根据我个人的蠡测,可能是由于朝鲜民族从血缘构成上是蒙古族和中国其他北方民族的结合,韩语的发音听起来颇似蒙语,平、混浊而快,就像战车下轰然滚动的轱辘。那个独特的小圈圈是否取材于也带着许多小圈圈的蒙文呢?

以上是本人带着好奇心的猜测,但愿有学者为本人的谬论指正。

因为韩语中没有四声,用韩文标注汉字的发音是一件十分费力的工作,而且很难做到准确。这就如同让你用汉语拼音书写既有四声变化又一音多义、一词多义的中文,却不给你表示四声的符号。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韩文却被要求去做那件事,于是就使韩文成了一种容易在字义的理解上发生误会的文字。

一个(发音Kang),既表示“姜”字,又表示“康”字、“江”字,到底是“姜”,还是“康”“江”,要根据前后文的意思而定。

要望前后文才能生义。要先理解母体字——中文的语义才能猜出来。您说累人不累人。

“姜”“康”“江”好办,都是姓氏,宪法就不同了,总不能去猜同一个发音在宪法上是死刑或不是死刑吧!

于是就只有请母体文字——汉字出山了,于是就有了汉字占四分之一的韩国宪法;

由于汉字是韩语的本体,所以学习韩语必须先掌握汉语,必须知道所要标记的文字的原义,否则就要去按约定的意思去理解,去猜。

那绝不可能做到准确,也不可能成其高雅。

所以学习汉语应该是韩国人的必修课。

一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汉语都是韩国学校中的必修课,但后来韩国工业强大了,国力增强了,成了亚洲四小龙之一,那时的中国正闹“文革”,已自顾不暇,于是七八十年代汉语在韩国不再是必修的课程,再次成了只有少数优秀学生才能掌握的“谚文”中的“谚文”。

“韩轱辘”战车“脱汉”的速度更快了。

汉城已看不到什么汉字了——汉边边上的汉城!

于是便出现了中学生猜不出报纸上文字意思的现象。据说有许多韩国中学生眼巴巴地看着报刊上根据中文的字义编撰出来的“韩轱辘”,就是大眼瞪小眼,望文也生不出义来。

因为他们没掌握多少汉字。

“韩轱辘”又陷进坑里了。

“韩轱辘”快车今后将驶向何方?

世宗大王,请您回答。

一四四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