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妈妈的舌头”

母语:“妈妈的舌头”

您知道什么是“母语”吗?

您知道您现在讲的是不是“母语”吗?

您知道什么是您自己的“母语”吗?

您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也许不完全知道,也许知道的不完全;您也许讲的就是“母语”,也许讲的根本就不是“母语”,也许根本就搞不清到底您讲的是不是母语。

也许……

“母语”就是一个人生下来使用的第一语言,用英文来说就是“mother tongue”,用法文来说就是“Langue Maternelle”,翻译成中文的意思分别是“母语”和“语母”,而因为英文的“Tongue”和法语的“Langue”除了“语言”的意思之外,还有“舌头”的意思,所以又可以直截了当地管“母语”叫作“妈妈的舌头”。

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词组。

首先是因为英法人将语言和舌头混为一谈。从逻辑上的确能推出语言和舌头之间的因果关系,因为语言是靠舌头的上下蠕动来传播的。但语言并不完全等同于舌头,除了舌头之外,人类还有传播语言的其他途径,如“哑语”“体语”“心灵的语言”等等。就这一点而言,可以说英法人民在制造和使用文字时,考虑得尚不够全面。

当法国人用法语问一个人能讲哪种语言时,他们是这样问的:“Quelle langue parlez vous?”

(你讲哪种语言?)

或:“Combien de langues parlez vous?”

(你讲几种语言?)

这两句话看上去十分简单,却十分容易引起误会。为什么呢?问题就出在“langue”一词上。别忘了“langue”一词两义,既是“语言”,又是“舌头”。如果按字典的词条,不加分析地将其翻成“舌头”的话,那么这两句话就有意思了,那样法国人就会得罪一切与他们初次见面的外国人!因为他们一与人见面,就会好奇地问:

“你是用哪根舌头讲话的?”

或:“你嚼的是哪门的舌头?”

以上是第一句话的中文翻译。第二句话就更没谱了,他们问:

“你用几根舌头讲话?”

或:“你总共嚼几门舌头?”

这些都是会令人弄得哭笑不得、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无论你选择以下哪种答法都会将自己变成笑料,人们会从你的回答中得出以下结论:

——你用中国(俄国、西班牙、葡萄牙)舌头讲话;

——你嘴里嚼的是中国(俄国、西班牙、葡萄牙)的舌头;——你不仅会用一根舌头讲话,还会用第二、第三根;不仅用官方的,还会用地方的多种舌头——讲话。

——你是个长舌妇,是个事儿妈,是个满嘴跑舌头的家伙,是……

总之,你将陷入一种有嘴难辩、有舌头不顶用的尴尬局面。

这个例子还不足以证明英、法文是一见面就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语言吗?不仅容易误会,还十分不礼貌。这一点只要与日本人对比一下就显出来了。

日本人见了外国人总是先狠狠地鞠上一躬,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地说:“初次见面,请一定多多关照!”这比英、法人问你用哪根舌头、用几根舌头讲话文明多了。

真是就怕货比货啊!

言归正传,还是回头谈Mother Tongue——“妈妈的舌头”吧!

公平地说,英、法人将人的第一语言称为“妈妈的舌头”还是挺恰当的。因为人在出世之后一直到长大成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从母亲那里学会第一种语言,是在母亲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中,在与母亲缠绵的“鸟儿问答”声中长大的。人的第一种语言的每一点心得和要领,都是母亲像大鸟哺育小鸟一样,用嘴尖和舌头(tongue)一点点由口喂进去的。所以英、法语将母语比作“妈妈的舌头”。

那么父亲的职能呢?为什么不将第一种语言称为“father tongue”(爸爸的舌头)呢?

道理再简单不过了,父亲们有母亲们那样喋喋不休吗?男人有女人那样发达的舌头吗?自古就有“长舌妇”,然而有“长舌夫”吗?

当然,现在时代不同了,长舌的男子们也在一茬茬地茁壮成长起来了,但在舌头的功能上,看来男人在二十世纪内是胜不过女人的。所以有人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意思就是说男人的一半话总是让女人代说的。

还有一点能够解释为什么不将第一语言叫做“爸爸的舌头”,就是父母在子女成长过程中的分工不同。

父母的职责加起来可用一个成语概括,就是“言传身教”。

母亲的职责是“言传”,父亲的职责是“身教”,这是老天爷事先就规定好了的,因此只能“身教”的父亲自然无暇多说话,久而久之舌头就自然失灵,只有拱手将第一语言的桂冠让给母亲了,于是就有了mother tongue——“妈妈的舌头”的说法了。

以上的解释方法值得商榷,愿读者大胆提出反驳。

无论如何,第一语言是“妈妈的舌头”莫属。

经过多年的细心观察,我发现了许多有关“母语”——“妈妈的舌头”——的特色。

首先,妈妈原本是没有“舌头”的,也就是说,“母语”这个概念原本是不存在的。人类在没有跨村、跨市、跨省、跨国与别的村、市、省、国的人交流之前,只会、也只需会讲自已的第一语言——从妈妈那里学来的第一种语言;而由于只需讲一种语言,也就没有将之命名、将之与其他非母语的语言区别开来的必要。这就如同在全家只有一个孩子的情况下,没有必要将子女称为“老大”“老小”一样。

所以说,在北京人永远不出北京、永远不学abcd的情况下,或上海人永远不看普通话的电视、永远用上海方言讲话的情况下,或中国人永远不出国、永远不用外文“与世界接轨”的情况下——也就是北京人只讲北京话,上海人只讲上海话,中国人只讲中国话的情况下,“母语”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mother tongue——“妈妈的舌头”是不存在的。只有一个人、一群人、一个国家开始使用除了母语之外的第二种、第三种语言与他人,与别的种族、别的国家的人交往的时候,作为第一语言的母语才会相对显示出来,“妈妈的舌头”才会从嘴里吐露出来。

北京人在街上见面后不会彼此相问:“你讲北京话吗?”

上海人在南京路上碰到上海人也不会劈头盖脸地问:“你的母语是什么?”

在十九世纪洋人借助长枪大炮打进大清帝国之前,在中国的《康熙字典》里有“母语”的说法吗?(对此本人未做过考证,但估计不会有,不信您帮查一查。)

所以说,“母语”的概念是使用原本不同语言的族群相互融合后的产物。正因为如此,对它的存在的认知程度又是一个人、一个族群、一个国家与外界交往深度和频繁程度的衡量参数之一。

北京人不是到了上海、广州,听到了令自己全然摸不着头脑的方言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母语”——北京话——与其他方言不同的吗?

中国开放后步出国门的几十万“洋插队”学子们,不是在踏入异国大门的第一步后,才真正看到那个不讲中文、不使用方块字的“外面的世界”吗?近些年大批拥出国门到海外因公、因私旅行的炎黄子孙们,不也都是在国外的街头巷尾、在世界的各个难以见到华人的角落里,才第一次感受到见到同胞后用“妈妈的舌头”——中文相互交流时独有的那种安全感和难以名状的亲情吗?

这就是“母语”的魅力,任何其他语言所无法取代的魅力!只因它是从妈妈那里传来的“舌头”,是由妈妈们喋喋不休打造出来的砸不烂割不掉的舌头。

“母语”的第二个特色是它具有的两个性质。

第一是它的绝对性。尽管在许多人的一生中前后能讲、能看、能听、能写许多种语言,但判断他们的母语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只有他们在幼年时期从家庭和社会环境中获得的第一种语言,才是那个“妈妈的舌头”。这个标准是绝对的,否则就无法将母语定义了;也就是说北京人的母语应该是北京话,上海人的母语应该是上海话,四川人的母语应该是四川话,因为这些方言是他们的第一语言,是讲得最多、最熟练的语言。

但有时母语又是相对的,是随着一个人所处的时间、地点和与之对比的参照语言变化的。

比如说,对于一个生长在北京、父母原籍是东北、在家中只讲东北话的人来说,他(她)的“母语”该是什么呢?是北京话?还是东北话?

又比如说,一个上海人可以对非上海人说自己的母语是上海话,那么在回答美国人“你的mother tongue是什么?”的问题时,他(她)又该如何回答呢?能说是“上海话”吗?恐怕只能说是Chinese——“中文”了。

原因很简单,上海话只是中文众多方言的一种,是包括在Chinese之中的;上海人的母语相对其他讲中文的人来说是“上海话”,但相对不讲中文的人来说,母语就成了“中文”了。

顺着这种相对性,还可以扯得更远,更玄呢!

别管世界上总共有多少种有文字或无文字的语言——或许是成千上万种吧——也别管一个人自称自己的母语是什么:是英文、中文、阿拉伯文,还是希伯来文,但相对动物界来说,我们的母语又不是English、Chinese、Arabic、Hebrews了。是什么呢?是“人话”,用英文来说就是“human language”。

估计世界上没人愿意对本人的上述论点提出反驳,谁愿意自告奋勇地声称自己“不讲人话”吧?

有的人生下来就处在一种多语言的环境中,比如说山东籍的上海人,出门听到的是如绵绵细雨般轻柔的上海话,回家面对的是吃完大葱后操着如暴风骤雨般铿锵有力的山东方言的父亲,上学时又被老师逼迫着死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用上的abcd。又比如,在欧洲的瑞士、比利时等被夹在几个大国之间的欧式“陕甘宁边区”里,仅官方语言就达三四种之多,不用说电视新闻要用法、德、意或其他名不见经传的地方语言轮流播放,就连打嗝儿放屁上厕所的行为都要用三四种文字轮流表现后才能畅通无阻,又比如……

这种多语兼用、多语共存的例子实在太多了。

于是有的学者便提出了第二、第三或多种母语共存的观点。

不过本人还是坚持母语只有一种的论点。支持这种论点的客观事实,是母亲只能有一个,最起码笔者尚未见过有第二、第三生母的人类。也许下一个世纪会有——等到母系社会再复辟之后。

为了佐证母语只有一种的理论,本人还发现了几条能够检验一个人“母语”究竟是哪一种的方法,不妨在此传授给广大读者。

第一、人说梦话时肯定用母语。

不信您夜间观察一下说梦话的人,不论人白天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用何种语言——用普通话、上海话、英文说过多少违心的话,晚上只要一上床,一做梦,一在梦中胡思乱想,一张嘴胡说八道,说出来的肯定是自己的第一语言——“母语”。上海人骂人时肯定会骂:“十三点!”北京人肯定会骂:“我操你妈!”日本人肯定会骂:“巴格牙路!”美国人肯定会骂:“Fuck you!”换句话说,如果要让美国人在梦中大喊:“我操你妈!”让上海人大喊:“巴格牙路!”让北京人说:“十三点!”让日本人喊“Fuck you!”是根本不可能的,也是不人道的。尽管在白天他们为了友谊、为了工作可以那么说,但在梦里,人肯定会回到“妈妈的舌头”、回到母语那里去。

这就是梦中的自由,是梦中的本性还原。难怪人人都想白日做梦呢!难怪在战争时期有人要将俘虏诱入睡眠状态后从其梦话中套取口供呢!是因为人在梦中不仅会畅所欲言,还会在梦中讲起“母语”,在梦中嚼起“妈妈的舌头!”

这就是母语的魅力!因为它是从心灵中直接吐露出来的语言,是最能直接表现人的灵魂的音符!

听说“文革”时有人在梦中都不敢用母语讲真话,那不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不是对人的灵魂的最大的扭曲吗?

可怜的“妈妈的舌头们”啊!

当然,以上所说的在梦中只能讲母语的规律不包括如下两类人:

第一是不讲梦话的人;

第二是学外语走火入魔的人。

对于第一种人不便过于强求,因为他们属于心灵内向的一类。第二种人本人倒是亲眼见过,亲耳听到过。

本人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天正值夜深人静,突然一阵哇啦哇啦的声音把大家从梦中惊醒。原来是一位同学在说梦话,而且说的不是中文!他说的是一种听不清意思的中、日、英文混作一团的梦话!

这就是第二种现象了。这是一种人在迷走神经失控状态下才会出现的在梦中与母语脱节的现象。

如同喊错了娘!

不过这种忘我的学习精神还是可敬可佩的,只是不能鼓励。如果一个人每晚用外语连续讲梦话长达几年之久,那就不是简单的学习外语的问题了,就超出本文所要讨论的语言学的范畴了。那恐怕是精神病学应该讨论的。

所以说外语是要学的,但一定要悠着点;

国门是要开的,但要悠着点。

还没听说过洋人在梦中用中文说梦话的事呢!

如果有,那倒是中文走向世界的标志。

鉴定母语的第二种方法——人在数数时一般都用母语。

不信您问问那些外语学院毕业的学生,那些能将外语讲得与母语不相上下的人,或者那些在国外生活了大半生的人,还有那些见了中国人不讲中国话、见了外国人讲不好外国话的人。您只要问他们:

1)您用什么语言记忆电话号码?

2)您用什么语言心算数字?

或干脆问他们:九乘九是多少?

他们准会在心里开始用中文暗算:九九八十一,而绝不会用英文计算Nine times nine equals eighty-one。

用母语记忆或计算数字几乎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律。我曾问过许多讲了半辈子英文、但第一语言不是英文的外籍同事,他们的回答几乎是一致的,就是一到数字,就自然而然地回归到了母语,就亮出了“妈妈的舌头”了!

“妈妈的舌头”绝不是空荡荡的,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数字!

是否因为他们上中小学时都是用母语背诵乘法口诀?

可能,但电话号码呢?

或许是因为数字是最无内在逻辑关联的符号,不用最熟悉的、反应最快的母语就记不住?抑或因为如果用其他语言记忆数字,则在语言之外又多了一种需记忆的数码信息,而人的智力根本无法达到双重记忆的高度?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人类的惰性。

如果外语学院的教授们对本人的上述发现持有不同的理论观点,本人不妨在此随机地出一道题验证一下:

尊敬的英、法、德、俄语教授们,请你们默读以下数字:

42……79……8768……

你们在默读上述数字时脑海中反射出来的会是英、法、德文和俄文吗?

如果我请你们用一秒钟将它们默记下来,再写到另一张纸上,你们将用什么语言来记呢?

跑不了,一定是中文!

(以上数字千万不要外传,因这是本人的BP机呼号!)

判定母语的最后一个规律是反证式的,即操用共同母语的人之间极难用母语之外的第二语言交流。

还记得前文所提的上海人见面就放轻机枪——用上海话交谈的现象吗?

人们愿意用自己的母语交流,除了民族感情、地方感情等感情方面的因素外,还有一定的技术因素。什么技术因素?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难于启齿”。

当你知道对方会讲中文,而且讲的是你自己的方言时,如果你再用第二种语言(英文或其他八国联军的语言)与他(她)讲话,你不觉得舌头发沉、牙床发紧、鼻窦发炎吗?

在旁边有外国人、外省人、外市人在场的时候,你出于礼貌必须与同操一种母语的人用“外人的话”交流时,你不感到言不由衷,不感到是在逢场作戏,不感到有屁放不响,有话说不清吗?

所以有人说中国人在外国人面前讲洋文是对外国人汇报思想,是不打自招,是在向人家老老实实地交代:“我可没说你坏话啊!”

由此你会发现,在海外,中国人一跟中国人说外文,外文就走样;中国人之间在外国人面前总是有话不说,总是羞羞答答,等外国人一走却立即轻重机枪一起开,好像都是刚从大狱里放出来似的,有一肚子话要说!

不仅中国人之间,所有操用共同母语的人都一样,在“外人”面前都难于启齿,都有用第二语言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

是因为讲不清楚吗?是因为无法准确地用第二种语言表达思想吗?好像都不是。因为即使用第二种语言无法表达那些在母语中被约定俗成的事,说句“你好我好大家好”,或者“今天天气哈哈哈”,总没问题吧?

看来还是心理上的原因。

那是因为怕见外,怕认生!是因为一个妈妈长不出两个舌头,如果长出来就要打架!

当一个同胞听另一个同胞用外人的语言与他(她)交流时,他(她)心目中的那个同胞还是一个原原本本的同胞吗?当一个北京人在异乡碰到一个死活不用乡音与他(她)“接头”的北京人时,他内心的老乡见老乡的亲情还会持久吗?当一个儿子对母亲张开大嘴讲出一串串令母亲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时,母亲的心不会被刺痛吗?

这就是母语的魅力!母语虽然不是人的五官之一,虽然游离不定,却是体现人的特性的一个主要标志。别小看了这一串串神秘的符号,它携带着一个人的社会背景、种族文化、生活习俗等许多信息。当一个身处异乡的游子想用母语与另一个游子交流时,他想从对方口中听到的绝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而是乡音!因为乡音能够向他(她)展开一幅巨大的画面,那画面上展现的是故乡的街道,是往昔岁月的回忆和曾有的梦幻。当他们不能用母语用乡音与对方对话时,彼此的心态会自然、会舒畅吗?那是一种咫尺天涯的无奈,是一种见了老乡却不能掉泪的压抑,是对母亲的拒绝,是对手足的背叛!我真佩服那些断然拒绝与同胞讲中文的“同胞们”的勇气和毅力,佩服他们在如此之大的心理障碍下仍能谈笑自如,佩服他们那种以自我扭曲为代价的“高尚的国际主义精神”!因为要一个正常人与他(她)的同胞或同乡用第二种语言脸不变色心不跳地长时间地交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也是万万不该发生的事。

救救那些可怜的不愿讲母语的孩子们吧!我们大慈大悲的母语——“妈妈的舌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