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之角”遗梦

“外滩之角”遗梦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上海外滩也有一个英语之角。

那时的上海还很落后,那时上海的街面还十分陈旧,那时上海的男女青年搞对象时还要采取在同一张长椅上“分组”进行的方式,因此大小公园中都容不下英语之角,English Corner就转移到了喧闹的外滩,转移到了离江面近在咫尺的江堤旁。

那是本人第一次去上海。

到达上海的第一天,本人就发现了一个北方人在上海会遇到的尴尬——语言不通。

那时的上海仿佛就本人一个是讲普通话的,而且话一出口就好像会引起公愤,就会无端产生一种“又说错话了!”的“文革”式的自责。没等到第二天,本人就切身体会做“老外”的第一手感觉了。

但北方人在上海的处境绝对无法与大鼻子的老外相比。当时老外虽然在北京也语言不通,但一下飞机就会被请到“中国人不许入内”的友谊商店中去购物。北京人到了上海呢?走进百货商店后一暴露口音就会引起营业员的高度警觉。

知趣的本人从第三天起就采取了以下两项措施。

第一是再也不开口讲话;

第二是“三十六计”中的最后一计——走。

我屏住呼吸一口气走到了外滩,走到了滔滔的黄浦江边,一见那江水,就禁不住长叹一声:“黄浦江啊!黄浦江!”(引自现代京剧《海港》)

本人就是在那种万分绝望的关键时刻发现了那个江堤边上的“英语之角”的。是江风将那种并不陌生的语言吹进了本人的耳畔。

那是English!

那声音不知为什么在北京听起来是外语,在上海听起来却比乡音还亲!

于是本人在本能的驱使下,一个猛子扎进了傍晚在江畔聚众练习英文的人堆中间。

——整整两天没说过话的本人;

——整整两天不被任何人注意的本人;

——快发疯了的本人。

那天被围观的是一对英国夫妇。

代表中方与他们对话的是两个年轻人,一个戴眼镜,略瘦一些;一个没戴眼镜,略胖一些。

他们谈得十分热烈。

本人一直在旁边围观,尽管一直没大听懂他们的谈话内容。

英国夫妇讲话的内容我没能完全听懂,是因为他们的英文讲得太好;

两位中国青年讲话的内容我也没能完全听懂,是因为他们的英文讲得太不好。

最后本人终于按捺不住在一旁受冷落的寂寞,也插了上去。一是为了练习英文;二是为了开口说话。

整整两天没讲过人类语言的本人,英文在片刻之后就达到了个人最好的、超常发挥的水平。于是众人的声音都被本人盖过去了。

甚至包括那对英国夫妇。

从他们那惊异的神色中,本人完全能理解他们被异国人用自己的母语给“毙了”的惊异和尴尬!尤其是在听到本人介绍了仅仅两年的学习英文的历史之后。

本人当时侃侃地谈了许多内容,但他们似乎只听懂了那一句话:

“Each one speaks English in each way!”(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说英文!)

那句话是大学英文教师教给我的一个秘诀。他说只要有人听不懂你说的英文,你就把这句话用上。

没想到这招儿还真奏效!

来自伦敦的两个英语教师似乎立即找到了听不懂本人英文的心理上的慰藉和理论上的依据。

不仅如此,刚刚来到中国两天的他们,对在一年内便能流利地用中文会话也充满了信心。

——在本人的“大无畏精神”的鼓舞下。

尽管他们从未来过中国,也压根就没学过中文。

是本人告诉他们中文比英文还好学,连傻瓜都能学会,并用自己的“榜样”为他们坚定了信心。

(对啊!好像中国真有会讲中文的傻瓜。)

他们确立信心后便立即要离开English Corner,不知是为了马上去报名学习中文,还是要去重新整理一下被本人彻底打乱了的良好感觉,或是要去清醒一下被我冲昏了的头脑,反正他临走时给本人撂下了一句十分刻薄的话。他们说:

“Your English is very good!”(你的英文讲得不坏!)

不知他们是在褒我,还是贬我,反正我不仅听懂了那句话,而且还看清了他们那无可奈何的表情。

“他们一定是在为听不懂我的英文而感到羞愧!”

——本人当时脑中立刻闪现出了这个念头,并目送他们的身影消逝在南京路的灯火里。

英国人走后,用英文侃倒了英国人的本人在整个English Corner的形象是何等的高大,便可想而知了。

可能是因当时人群中绝大多数群众的英文水平并没达到能分清是非的程度,可能他们判断英文水平的唯一参照标准只是嘴的开合频率。

在这方面那两个英国人哪是本人的对手!

——喊过无数次革命口号的、从小就赶上“文革”那“火红年代”的尾巴的本人!

那时中国人谁说起话来不滔滔不绝!

不就是讲英文吗?不就是变变口型吗?

有他妈什么了不起!

何况本人到上海之前还在“八面槽”特意练过!

还花了一块钱的代价!

英国人走后,本人自然就众望所归地成了主持外滩之角的主侃了。

人们迅速将本人紧紧围在正中央,团结在以本人为核心的“英语之角”,争先恐后、想方设法地与本人练英语口语了!

本人大学主修的是日文!!

可能是因为人们从未听过本人的那种独具特色的英文口音,也可能是因为人们怕失去聆听那种口音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八面槽”口音!

向本人请教最踊跃的还是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戴着眼镜,略瘦一些;另一个不戴眼镜,略胖一些。

他们最先关心的不是别的,而是我的身世。

“Where are you from?”(你从哪儿来?)

我被那个问题吓了一跳,心说:“糟糕!这一下准会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立即想起了在南京路上一用普通话开口,人们眼中就会立即露出的“小心腰包”式的警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上海承认自己是北京人,绝对不会享受比七十年代大陆人在香港承认自己是“表叔”更高的礼遇。

为了不破坏自己在人们心目中刚刚竖立起的偶像地位,本人对以上问题做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复:

“I am from the North!”(我是来自北方的!)

“Japanese!”众人还没等我的声音落下就激动地喊出了他们的猜测!尤其是那个戴着眼镜的瘦一些的青年,眼睛瞪得贼大,还泛着惊奇的、兴奋的光!

“操!怎么把老子当成日本人了!”

群众的推论令本人又惊又恼,因为本人长到当时那么大、那么高,受过那么多年的党的教育,还是第一次被人打成“帝国主义分子”,而且还是“日本帝国主义”。

我心里直感到冤枉!

“No!I am a Chinese!”只听本人义正词严地大喊一声,对戴眼镜的瘦青年表示了强烈的不满!

“Are you an overseas Chinese?”(你是海外华侨吗?)瘦青年刚低下头,不戴眼镜的胖青年就又追上了一句。

“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怎么又把老子当华侨了?”

我沉住气,并没急着回答胖青年的问题,而是从上到下又自我反省了一番,企图找出观众死活把自己往阶级异己分子的类别里划的理由。

“原来自己穿着西装!”

问题终于水落石出了,只因当时本人身着的是——西装。

“穿西装有什么了不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人看了一定会这样说,那是因为九十年代人人穿西装、时时穿西装、处处穿西装。

不信,您去问问老外。九十年代老外来中国,肯定会对那滚滚的、穿着西装骑自行车的人流感到惊奇,个别无知的兴许还会误认为西装也是中国人发明的,欧洲的西装是当年马可·波罗连同面条一同传过去的呢。

因为九十年代穿西装的中国人实在是太多,就更反衬出八十年代初西装在中国的不普及了——尽管是在上海。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堂堂的南京路边上,仅凭本人穿一套西装就会被从亿万同胞中清出,就会被“打成”日本鬼子和华侨。

而那偏偏又是本人平生第一次因工作需要穿西装,连领带还都是别人帮着打的!

“I am from Beijing!”(我从北京来!)我对胖青年也理直气壮地大喊一声,带着“八面槽”英语的那股蛮劲和北京人的狂妄。

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犯了年轻人的莽撞和匹夫之勇的大忌,心说:“完了!”

只见一胖一瘦两青年的眼光顿然失色;

只见外围的那些本来急不可待地想往里冲、拼命要找本人练会话的群众立即散去;

只听黄浦江水啪啪地拍打着堤岸……

众人用再也没有兴致的眼光打量着我这个穿西装的“北佬”、这个“假洋鬼子”,那种失望的神情连本人都为之动容。

本人恍惚间意识到一个外滩英语之角的法则:

这里似乎不能没有老外,不像在北京;北京人没有老外自己在楼顶拿中国人当洋鬼子陪练英文,也一个个跟真的似的。

上海则不然。上海本来就是中国众多城市中最先西化的一个,本来就老外成群,所以要想练英语,找几个鲜活的洋鬼子是不成问题的问题。

换句话说,上海English Corner中的老外一定要是真的,老外的首选当然是大鼻子啦,其次是不会讲中文的东方人如日本人。关键是不能会说中国话。一会说中国话,许多人讲起话来就不方便,许多肺腑之言便无从表达。

而本人那几条都沾着:本人不仅会说中文,而且还不会说上海话,是个北方土老帽儿。

但竟然“冒充”老外,穿着西装。

这就白白地浪费了那么多人的那么多感情。

“你是——广东人?”

一阵鄙夷的嘲笑声将我从惭愧的自我反省中唤醒,原来四周的人群已全部散去,眼前仅剩下了那两个“最忠实听众”。

他们早已不用英文交谈了,因为除了我之外已没有了“老外”。他们刚刚用中文交谈了两句话,那个瘦青年便发现了当晚他所遇到的第二个大骗局:

——原来胖青年并不是上海人。

——是广东人。

瘦青年在发现了胖青年的真实身份后,脸上露出的惊诧远远超过了我被揭露成北京人时的惊诧。

而且带着鄙视,一种从未见过的、毫无保留和商量余地的——鄙视。

“你们广东人只会赚钱!”

上海青年镜片后闪着高傲的光,咬着牙说。

他的话令那广东青年虽愤愤不平,但无言可对,后来他就低头离去了。

我和那位上海青年也各自离开了那夜已深、人已稀的外滩。

当晚的English Corner随着我们的离去也无声地藏匿在江风和灯光之中了。

那是公元一九八五年初春的一个夜晚。

也就是在那同一年,本人远离故土,过上了长期的在异国他乡真正当“老外”的生活,而且有许多年没再去上海,没驻足那块令人系魂的外滩之角了。

在海外不会有外滩,更不会有English Corner。如果有什么值得称谓的语言和文化的角落,便要将English取下,换成Chinese,成为Chinese Corner——“中文之角”了。

遍布全球的唐人街不就是名副其实的“中文之角”吗?

后来听到了许多关于上海和外滩的消息:

外滩又重修了;上海人不再排斥广东话,甚至掀起了广东话热;上海的普通话已十分普通化了……

终于今年本人又有机会亲自赴沪,亲身体验上海近几年令人瞠目的变化。我终于又走上了外滩,来到了那梦系神往的江堤。我发现外滩的确宽阔了,外滩的夜景的确更令人心旷神怡。我在夜色下缓行的人流中久久地寻觅着——寻觅着那个曾经有过的English Corner,寻找着那一张张神情专注的面庞。

然而我失意而归。

那曾有过的English Corner,连同十几年的岁月都已随着江风而去。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几张侃侃而谈的面庞,那对英国夫妇,那一胖一瘦、戴眼镜和没戴眼镜的青年。

——连同那个上海青年对金钱鄙夷的嘘声。

岁月留下的,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崛起的一个崭新的现代化都市——“东方明珠”大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