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语还有希望吗
一
多年前,一个学过五门外文的日本小伙子告诉我他正在参加第六门语言的学习班,但我听了半天,却没听懂他正在学的是什么样的一种语言,因为他用日文拼出的那门语言的名称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名字都没关系,令人无法推断出那是哪一个国家的语言。
难道是宇宙话?
不大可能,日本人十分务实,不可能那样胡言乱语。
后来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学的就是那门传说中的“人造”国际语言——世界语。
从那以后,我就没再听说过有关世界语的事了,但十几年后我仍能回忆起那位日本语言爱好者在谈到世界语时脸上流露出的难以抑制的兴奋。他是在苦苦自学了多年俄语、法语、中文等多国文字后才接触到世界语的。他说世界语是他所学过的最简单易学、最准确实用的语言,是语言之上的语言,是语言的集大成和升华。总之,是真正堪称“世界语”的最富于代表性的语言。
听了他那番话的我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他有关世界语的感叹;因为当时的我没学过他那么多的语言,无法像他那样全方位地评判一种语言,何况是一种人工的语言呢?
那是一九八五年。
二
十几年过去了。十几年中我也像他那样,对多种语言做了一轮苦苦的“观礼”和学习;但是轮来轮去,却忘了还有一门世界语,不,确切地说是世界语忘了我,它未能与在语言学的苦海中上下求索的我相遇。更确切地说,是世界语没用,是它在地球上已近乎销声匿迹。世界语再也不“世界”了。这种尝试普及一种中立的国际通用语言的努力已归于失败,世界语言大同的梦想最终破产了。
世界语不来找我,我却要去找它。于是我翻了几本辞典,寻找世界语的档案。世界语原名为Esperanto,是一门由波兰人吉门霍夫(Zamenhof)在一八八七年用拉丁文字母创造的“人工合成”语言。Esperanto的原义为“希望者”。
以上就是我所能查找到的有关世界语定义的全部文字介绍。至于世界语本身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语言,我很难找到有关资料,在北美的书店里既找不到一本世界语的教科书,也没听说过什么人像日本人当年那样有组织地学习和推动世界语的普及。
总之,世界语仍很不“世界”,仍很难查寻,尽管辞典上也说世界语的语法极为科学和简单,极易学习。
以上是到一九九九年为止我所知道的世界语。
三
一八八七年吉门霍夫创造“希望之语”的时候,难道只是想合成出一种简单易学的语言吗?
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学习世界语的热潮方兴未艾的时候,那些致力于世界语普及的人们所期望的,仅仅是推行一种易学的语言吗?
还有那位日本青年,那位已经学了五门外语的语言学的痴迷者,难道他只是想再多学习一种文字吗?如果是,为何在学习的同时又极力鼓吹世界语,而且还要将本人也拉入他的那个世界语俱乐部呢?
那时学世界语的方式如同今日已被强行取缔了的传销集团,如同“老鼠会”,如同搞革命宣传,如同传道。
他们难道不是在追求世界大同吗?
他们难道不是在推行一种能够使全人类都可用于交流,但毫无种族和文化偏见的“大同语言”吗?
那的确是一种宗教式的布道活动,一种传销活动;但他们散布和传销的是一种超出世间一切曾有过的宗教的宗教,用的是一种不同于世间一切曾有过的语言的语言,他们是在超越国度和种族!他们是在造反,造自己的国家和民族的反!是追求一种超世和超时空的境界——那就是全球世界语的普及;
那就是世界各民族都放弃自己原有的语言;
那就是人类再无语言交流的障碍。而当人类之间再也没有语言的屏障之后——世界不就大同了吗?
以上的推论虽然听起来显得幼稚,但却是世界语的倡导者们所期望,是那个时代所追求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四
八十年代中期的English还没像今天这般牛气。八十年代的世界还是两极的世界。
那时苏维埃帝国还在。那时世界近乎一半的地图还是红色的。那时的世界语言体系也如同江山的颜色一样,一半是红色的。那时整个东欧都还被囊括在俄语圈中。那时的中国也刚刚被English和English思维同化了少许,即使“少许”也还在消毒,还在搞着“反精神污染”。
于是人们便将结束那场意识形态和语言对峙的希望寄托在Esperanto,寄托在“希望之语”身上了。那时苏维埃帝国及俄语圈尚无一夜间倒闭的迹象;人们追求Esperanto是想搞折中,是想探出一条白色和红色之间的、两边都不沾的小路,并顺着那条小路走向天下一家的大同世界。
好一番苦心。
好一种探索。
好一场梦。
五
除了Esperanto之外,人类使用过的任何一种语言都不是中立的,都是发明和使用那种语言的第一民族的驯良工具,都携带着一个特定民族的文化、文明和历史的基因,都是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功利性、排他性的。
尽管如此,人类各个族群之间的交流必须通过一种双方都能搞懂的语言。问题就出在这里!因为使用任何一方的语言交流,对于另一方来说都是某种程度的不自由,都是被排斥,甚至是歧视。
中国政治家与美国政治家交谈时一旦使用了英语,就会马上暴露中国政治家语言的劣势,就成了美国政治家的学生,那样还能平起平坐,还能体现平等的大国地位吗?
反过来,如果美国政治家一定要用中文与中国政治家谈论美国的利益,后者准能挑出他满嘴的语病。
据说连倪萍的《日子》里还有好几百处过不去的语病呢!
人类需要一种中立的、独立于任何一个民族文化体系之外的、不受任何单一民族操纵的语言,一种能让任何一方都过好“日子”的语言。
波兰人吉门霍夫就是抱着这种崇高的心愿,创制了Esperanto——“希望的语言”。
他希望的应是中立和众生平等,
他希望的是一个有希望的世界。
六
严格地说,Esperanto也不是中立的。Esperanto毕竟使用的是拉丁的abcd。Esperanto对于拉丁民族是非排他性的,但对于“筷子民族”、阿语民族和其他一切使用非拉丁字母拼音文字的民族来说,却是非中立的,具有排斥性。
吉门霍夫作为一个波兰人,在创造Esperanto的时候是无私的,因为他并没使用母语的斯拉夫字母;但他没意识到,他所创造的旨在谋求世界大同的语言,根本就无法代表使用表意文字的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中国人在一八八七年时正在挨打,挨打的民族总是被“希望”拒之门外的。在他合成Esperanto的十九世纪末,使用English的大英帝国虽然正处在巅峰时期,但English尚未被当作一种通用的语言在全球流行,并没有今日English的风光。
English是在苏维埃帝国土崩瓦解和东欧的社会主义国家解体后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才“抖”起来,才被无条件地认可为全球通用的普通话,才最终篡夺了世界语的地位的。
苏俄垮了,美国人成了世界唯一的强权,English成了没有抗衡和挑战者的唯一依附于强权的语言。语言一有了势力,便可仗势欺人,便可大行其道,便可所向披靡地以唯一普通话的身份在世界上纵横驰骋了。
进入九十年代后,俄文已由两霸之一的语言退居为由俄罗斯单一民族使用的语言,俄文甚至已自身难保。九十年代的人们再也没有推广Esperanto的激情了,因为English成了独一无二的通用语言,具备了世界语的功能。人们已无需再在两极之间去找平衡,那种努力已是多余的了。
何况English是一门如人妖般中性的、易学的语言,何况English本不用费力去推广和促销自己,它早已是由多国政府钦定的第一外语呢!
是俄文的衰败成就了English当今世界语的地位,是English地位的稳固使Esperanto的推广计划胎死腹中,成了流产的希望。
English篡居世界语的位置之后,语言世界化、无国籍化、中立化的希望最终破灭了。
七
世纪末又出现了一个帮助English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语的因素——Internet——因特网。因特网使世界被网状地连接了起来,并使全球达成同步。由于因特网需要一种简易而通用的语言作为媒介,English不用毛遂自荐便被选中了。
于是全球人人用英语,随时用英语。英语成了一条将各个种族拴在一起的绳子,使人类无法摆脱其束缚。
Internet成全了English,使之最终成了世界语,而Internet原本就是以English为母语的人发明的。
Internet最终扼杀了Esperanto的希望之梦,门吉霍夫所创意的语言世界大同,在计算机键盘的唏里哗啦声中最终成了历史的余绪。
八
据说西班牙诺贝尔桂冠获得者、诗人塞拉曾做过预测,说两千年后,世界上将只使用四种语言:阿拉伯文、西班牙文、英文及中文。
塞拉说西班牙文具有“最坚强的语文状况”,说法文和德文将“没入空门”。
塞拉的预言听起来十分滑稽好笑。在他的预测中只字未提俄语,似乎两千年后俄国人都将死绝,而且法国人和德国人都将“没入空门”。
中文他不敢不提,因为中国人无论如何死亡、如何搞内战搞“文革”,十几亿人在两千年中全部灭绝也是不可能的,除非地球再升温五十度,除非人类还接着无节制地排放二氧化碳,使地球每年升温一度。
那时的人类便会全体升华了。
讲西语的斗牛诗人塞拉仍然保持着拉丁人的浪漫和乐观,而且还十分爱国,说两千年后西语尚存;但他却只字未提Esperanto的事。那是因为English将世界语的地位给强占了——在美军和Internet的扶持下。
两千年后还会有美军吗,还会有美国吗?还会有Internet吗?两千年后的事情本人不敢贸然预测——本人又没得过诺贝尔奖,但两千年前的事本人却也知道一些,那时既没有英国也没有美国,更不要提因特网了。
但两千年前有中国人在,两千年前有汉字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