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文言气质的中国

失去了文言气质的中国

本文不是想复古,因为已经失去的东西是永远无法恢复的。人死不会再复生,文死不会再昌盛;如今用文言文写文章的人都已作古,文言文的再起死回生当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本文只是凭吊文言文,只是追悼文言文,只是对失去了文言文的中国表示一点遗憾,只是对不再使用文言文体的中国人做一些安慰罢了。

中国人失去文言文后首先少了一股人间正气。文言文是用于议论大是大非的由正人君子操用的文体。一旦文言文死了,正人君子就再也无法讲话,因为正人君子已找不到一种能议论大是大非的合适的文字手段了。

没有了文言文体之后,半个多世纪中中国人多是在用娘娘腔做无病呻吟的嘀嘀咕咕。

中国还有《正气歌》吗?

中国还有“难酬蹈海亦英雄”的勇气吗?

中国还有“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悲哀吗?

失去了文言文的中国人不是没有阳刚之气,而是找不到挥发阳刚之气的手段。那股气淤在心口苦不能发,久而久之,也就气绝了。

因此中国人就再也不会用正音说话了,中国人的语言就变得空洞起来。

今日的中国已听不到真正的男子汉之声了。君不见“男子汉宣言”是日本歌手唱出来的吗?

文言文是阳性的,是抑扬顿挫的,是落地有声的。

白话文最早是用于言情的“谚文”,是用于记录张家长李家短,用于戏谈历史传奇的轻薄文体,是用来写《红楼梦》《西游记》一类小说传奇的通俗文体。后来白话文被“五四”新青年们扶正,以之代替了谈正经事的文言文体而用来谈政事、国事,中国的政治就被小说化,政纪就被花前月下化、张家长李家短化,“戏说”化了。

今日中国已经没有规范的政论文体。今日中国的政治论文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磅礴气势。今日中国用于表述政事的文体是空洞、中性、无个性、无人格化的,像个空洞的口袋,里面是既没有古人传统又无现代意识的、没血没肉的“鸡肋”。

只因文言文体已死。

只因正气的文体及正气的中国传统政治理念已死;

只因历史曾被车裂过。

今日中国这种由言情的白话文演变过来的轻薄文体,似乎无法表述集权式政体用于施政、布道时所必要的庄重。因为白话本无概括性。白话文本是用于煽情的,用煽情的语言去表述政治本来就是一种游戏;而为了防止玩政治游戏所产生的不严肃,就必须做到言之无物,就必须做到空洞,就必须做到非人格化。

今日的汉字是世间仅存的表意文字;

今日之中国的文体,也是我所知道的世间仅存的空洞的文体。

中国政治家舌苔的空荡是举世瞩目的——倘若没有机器人作为参照的话。

都是被文体害的。

政治家每句话都要高瞻远瞩,都要危言耸听,都要期待“掌声响起来,我心潮澎湃”的轰动;谈情说爱、说《三国演义》的文体能达到那种效果吗?

于是只有人云亦云,只有将舌苔刮净,只有做到言之无物,只有用手臂一挥来代替。

中国政治家的舌苔之所以空荡,更是由于缺少可据为思想指南的经典,而无经可据、无典可考的语言必定是空洞的。

《论语》已死;

《大学》《小学》已死;

《圣经》是西人的;

只剩下“黑猫白猫”了。

“黑猫白猫”是一种政治智慧,但不是一种可用来做慷慨激昂、精彩动人演说的语言蓝本,不是一种原本的诗;而没有诗作为原本的演说,没有经典作为依据的政治,又能是什么呢?只能是空洞的、非人格化的“礼炮”(指虚弹)。

今日之中国已无政治演说家;

今日中国之政论已不再有语言学上的美感;

今日中国之政论已没有孙中山、鲁迅、毛泽东那几代人的文采飞扬和壮怀激烈。

因为那一代人尚是文言文的弟子。

因为传统被那一代人狠命吸吮后又随手阉割掉了。

没有传统精子的胎儿便只能是中性和无个性的了。

悲哉,文言文!

失去文言文之后,中国人已没有对于语言的味觉了。

文言文是如歌词般有韵律的文体。中国几千年历史如一首歌,那首歌的韵律就在抑扬顿挫的文言文中。

文言文是诗般的文体。

今日中国人行文已不懂得韵律,没有乐感了,中国人在言谈话语中已没有了匠意;而没有了韵律、乐感,没有了匠意的民族,必定是庸俗的、务实的,必然是唯物质利益是图的。

语言是生活的节拍。语言庸俗了人必然庸俗。人庸俗了国家必然庸俗。庸俗的国家成就的必然是庸俗的时代。

中国本是诗之国度,因为中国语言本是诗的语言;语言中没有了诗,人和社会也就没有诗意了。已无诗意保护的国度又恰逢物质文明极度发达的时代,就自然不能免俗。

与中文相比,今日的English竟然是一种诗意的语言。美国的物质文明虽然发达,却并未影响到English的诗意;美国总统克林顿虽然作风不好,但他每年发表的国情咨文(State of Union Speech),竟然都是一篇篇令人听后能够如痴如醉的、极富个性和诗意的政治论文。

美国的政客个个都是演说家。好演说家必须是诗人,不是诗人也必定是懂得利用诗的手段去感染和煽情的语言高手。

这里所指的诗是广义的诗,是浪漫的意思,是对乐感的体味,是站在超然境界驾驭生活的一种能力。

English作为一种语言是有这种能力的。使用英文的英、美人是有这种对语言韵味的品味能力的。

可能是因为英美人有教堂,English是教堂中唱出来的语言;是因为English的内涵被专职的不计功利的人每天丰富和玩味;是因为English有宗教作为母体,而宗教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有关灵魂的语言。

所以有作风问题的克林顿能够那般没事人儿似的,依然踌躇满志地做诗意的讲演。

——戴着被希拉里一拳打青后又化了妆的面具。

这就更反衬出今日中国文体的空洞了。今日中文文体是化了妆也风流不起来的,是无血性的。

今日的中国文体在某种意义上还不如八股文。八股文尚属男人做的文章,而今日中国的文体更像出自股份公司,而且还是有限的。

十九世纪后半叶和二十世纪的中国曾饱受两重危机。

一是国土危机,二是文明危机。

国土危机差点亡掉中国,文明危机令中国差点自灭。

国土危机是外国侵略者引发的,文明危机是在外来压力下由中国人自身引发的。

文明危机的第一标志就是废除文言文。那场运动发端于二十世纪初,是由胡适等新青年们提倡并实施的。胡适最初想到要革中国文体的命,是在美国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而且他是拿着美国人发放的奖学金赴美留学的。

那笔奖学金名曰“庚子”奖学金,是中国人先因战败赔了美国人款,美国人又“慷慨”地将之反赠给中国人,为帮助中国人发展文化事业,特意将中国的新青年们选拔到美国去接受美式文化教育的。

于是便产生出了杰出的胡适先生,以及他搬回中国的美国人的“实用主义”。他进行“实用主义”实验的第一个对象,便是中国传统的文言文体。由于他是从美国回来的,又由于美国当初曾经通过参与八国军联军向国人显示过其不可一世的国力,因此国人便毫无有效抵抗地接受了这位美国留学生抓回来的救国良方,放弃传统的国文了。

从此中国的一切便均由小说体的白话文书写。从此中华文明便小说化了。

因此本文也小说化了。

从以上过程来看,能否得出是美国人逼着中国人放弃了文言文体结论呢?

不妨做一下反方向的因果推论,那就是:没有中国战败便没有庚子赔款,没有庚子赔款便没有胡适的留美,没有胡适的留美,便不会引发他和他的同学们在美国校园中做关于废除文言文的设想,文言文也就不会被废除。那样今日本人写这篇文章时所使用,便仍可能是文言文体。

以上的推论算不上牵强附会吧!

从中可以得出什么结论来呢?

文明危机的第二项是汉字存亡的危机。

百年来以拼音取代汉字的呼声此起彼伏,汉字几经被废的惊险。

汉字百年来的命运,如同被使用了千遍万遍已接近人老珠黄的妇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感受一次被人抛弃的威胁。

因为中国男人眼中已另有钟情的文字了。

那就是线条纤细的拉丁的abcd。

我惊讶于鲁迅竟是废除汉字的呐喊者。鲁迅有一句名言,叫作“汉字不灭,中国必亡”(林成滔:《字里乾坤》)。

今日汉字仍没灭,中国亡了吗?

殊不知没有汉字哪有鲁迅?鲁迅哪篇文章的文采不是借助汉字的神韵而传播的?鲁迅笔下的阿Q如果淹没在abcd的海洋之中,又怎可成为阿Q,唯一的阿Q?

得益于汉字又背弃汉字是不公道的。

受益于中华文明又动摇文明的根基是不理智的。

汉字最终能够逃脱被废的厄运要感激周恩来的大恩大德。

周恩来用儒家中庸的大智在“文革”中保护了许多蒙难之人,同时也保护了中国人的文字。

当毛泽东一九五一年指示“文字必须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时,周恩来运用儒家的韬晦不对之做正面的否定,而是说:“这个问题我们现在还不忙做出结论。”(林成滔:《字里乾坤》)

从那以后,每逢有人提议废除汉字,他都用同样的话搪塞。

因此一轮轮废除汉字的运动就被搁浅了。

因此汉字躲过了一次次的劫难。

这就是周恩来的伟大。

这就是周恩来的智慧。

周恩来肯定是预见到了以拼音代替汉字对中华文明不可挽回的损伤,肯定是有意在阻止那种要将中国文化连根拔净的尝试。那绝不止是一场如“文革”般以亿万生灵为对象的文化实验;“文革”动摇的只是中华文化,而取消汉字根除的将是中华文明。

文化动摇了可修可补,但文明灭亡了却永不复生。

只需停用汉字几十年,以前所有以汉字记录的中华文明都将成为无人可解之谜。文字是一个民族整体的记忆,记忆丧失了将不可再恢复。

从这层意义上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取消文字的企图比“文革”还可怕;从这层意义上说,周恩来是中华文明的护佑者,是历史应永远记住的功臣。

他称臣于领袖,他更称臣于民族,称臣于历史。

他是历史和民族之功臣。

安子介先生以耄耋之年高声警世;

“撼山易,撼汉字难!”(林成滔《字里乾坤》)那是一位中华民族赤子的心声,是一位谙熟西方多种语言和文化的学者型实业家的急切的忠告,是一句揭示文化和文字改革底线的箴言。

——汉字永远不能废除!

谁再企图废除汉字,谁就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

一个多世纪以来,凡鼓吹废除汉字的人,都是出于让中国早日追赶世界abcd强国的功利目的,但今日中国已不是过去之中国。中国已无需以改变文字结构的方式去追赶拉丁文明,中国人已可以停止这场误入歧途的百余年来接力式的追赶,安下心来思考和玩味祖先给自己留下的那样一大笔文化遗产了!

这才是百年后应有的境界。

这才不辜负百年来为中华再崛起而前仆后继的无数先烈和先贤们!

后世的中国人应永不再谈废除汉字之事,因为那本是一段不该发生的旧事,那是历史的伤口。今日中国人应做的是捡回上辈人在绝境中迫不得已忍痛割舍了的中华文明、文化和文字的残片,予以新的整合,还文明以全貌,还历史以全貌,给世纪以大团圆。

中国人应捡回文言文,应能读懂文言文,应能与自己的古老文明“接轨”;

中国人应能与孔子对话,与孟子对话,与五千年的过去对话;

中国人应用《诗经》的韵律润舒那僵直的、布满了谎言碎片的舌头,重新唱出中国式的优雅的歌;

中国人应重新学会说话,重新学会作诗,重新找回诗的心态,重新恢复诗的国度。

——在疲惫的旷世纪奔波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