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一百万个阿拉伯语词汇
一
我早先在北美曾在L公司给一个黎巴嫩人当了两年下属,还有两三个黎巴嫩血统的同事。那时办公室内总共只有五六个人。除了上述诸君之外,还外加一个虽不是日耳曼人却受过日耳曼教育、具有日耳曼式思维习惯的丹麦女人。
哦,再有那个曾被关进纳粹集中营、后来又到北美求生并迅速发了家的犹太老板娘。
她并不常来,却常偷听我和几个同事的谈话——躲在女厕所里。
在如此的工作条件下,坐在我前面的黎巴嫩上级和坐在我后面的两三个黎巴嫩同事,就迫不得已地使出他们的看家本事——讲阿拉伯语了。
本人费了以上这么多笔墨,来介绍既没人有兴趣核实又没人有机会核实的本人早期工作场景(后来老板娘破产了,后来L公司关门了),只是想说明一个十分简单的事实:
本人受了两年的阿拉伯语的腹背夹击;
本人练了两年的阿文听力;
而且是在迫不得已、情不自愿、无可奈何的前提下练听的——和那位德意志式的丹麦女人一起。
不是有人大力提倡创造学习外语的语言环境吗?
我倒有了建议——送他们到黎巴嫩去。
因为L公司已经倒闭了,已不存在那种封闭式的语言环境了。
因为我的那位上司及两三位同事已经失踪——至少对本人而言。
那是有志学阿语者的遗憾。
二
直言不讳地说,阿拉伯文听起来算不上动听的语言。我之所以这样认为,也许是由于我那两年听阿语时的心境不佳,也许是因为但凡上司的话听起来都不动听。
本人被阿语前胸后背地夹着议论,真如同身处两边对着开火的军事阵地。我的黎巴嫩上司和同事明知犹太老板娘会在暗中偷听,却能肆无忌惮地谈天谈地、侃战争骂老板娘,可见阿语是一种防御性和攻击性都很强的全攻全守的语言。
用阿语见面相互问候时,要说一句听起来相当于英文:Key Fuck的客气话。Key在英文中是“钥匙”的意思;Key的发音在法语中可写为Qui,是“谁”的意思;“Fuck”又是英文中的脏字“操”的意思,所以为了永远不忘却那句话,我就按“谁操”去记忆并理解那句话了。
于是每天见了黎巴嫩上司和同事时,我的脑海中就首先闪现出“谁操”的中文,再将之分别音译成法文英文的意思,再热烈地脱口问候一句:
"Qui Fuck!"
……
"Mie!""Mie!""Mie!"
他们回答说。那一定是对我热情问候的回答,听起来跟英文的“Me,Me,Me”(我、我、我)似的。
从那以后,我见了阿拉伯人就来一句“谁操!”,他们不仅说“我”,而且还夸我的阿拉伯文讲得很好。
以上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虽然听起来十分低级趣味并且有些对阿语文化不敬,但那种特殊境遇中的迫不得已的低级趣味,却变相地增加了中阿民族之间的了解和友谊;而使本人在不会书写阿语的情况下张口吐出了阿语,不也是一种初级的记忆语言的方法的尝试,不也没白白地“谁操”“我操”了几年吗?
人在最初接触一种陌生的语言时,往往是将那种语言的发音强行转换成自己的母语进行记忆的。中国人最开始学习外语时,也常常先用中文的发音去套换外文的发音来帮助记忆。除了发音之外,还套换词汇、套换逻辑。
语言之间的逻辑套换是使用另一种语言时最常见的现象。受过中文母语教育的人,将文章写得与只受过英文母语教育的人一模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China Daily上的许多英语报道和文章,让人一眼便能看得出来是出自中国人之手,是按中文的思维、逻辑习惯写的。
因为语言中的逻辑是无法相互置换的。
中国人按中文的思维逻辑体系思考、行文;
英国人或以英语为母语的人以英文的思维逻辑思考、行文。
语言的底下是逻辑,逻辑的底下是文化。文化只能沟通——通过翻译和模仿,却永远无法相互置换。可被其他文化置换的文化就不是拥有独立资格的文化。
中国人写的英文总是中国式的;
日本人写的英文总是日本式的;
至少,总能被挑剔出中式思维和日式思维的痕迹。
人的思维痕迹如同胎记,是随母体而来的。而语言的母体就是母语,就是Mother Tongue——“妈妈的舌头”。
对不起,又扯远了,还是回到L公司中的我和与我相互用Qui Fuck问候的黎巴嫩同事们中间吧!
三
有一天我对我的上司说我也会阿拉伯文,具体地说就是会一百万个阿拉伯语单词。
从战火中逃到北美的原贝鲁特居民听了我那句后,先是瞪大看惯了坦克的眼睛,紧接着就用如同战火纷飞的激愤的言辞斥责我亵渎阿拉伯文明,并说阿语根本就没有一百万个词汇。
我脸不变色心不跳,镇静地先用笔写了一个1,又写了一个2,再写3、4、5、6……10。
由于都到这时了他们还没看懂,我便干脆先写了一个1,再在1的后面加上一个0、两个0、三个0……一直到六个0。
1,000,000——一百万。
“还有必要再往上加吗?”我问。
“难道这不是一百万个阿语词汇吗?它们不是阿拉伯数字吗?”我又问。
我的上司和同事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听到这里他们便一齐恍然大悟,同声笑了起来。
这里需补充说明的是,L公司的犹太老板之所以喜欢雇用阿拉伯人是因为犹太人与阿拉伯人在中东是死对头。他痛恨阿拉伯人,他想用当阿拉伯人老板,支使、利用、奴役阿拉伯人的方式,间接地在北美达到报复阿拉伯人的目的。他之所以总在我的背后机动地安置两三个阿拉伯人,是想通过定期从三个人中炒掉一个的战术,达到使剩余的两个惶恐终日的目的。
够坏的吧!
因此我背后的三个阿拉伯人每个月都被炒掉一个,然后再进来一个。L公司对于本人来说,颇似一个中东战场的微缩景观,而独自身临其境的本人,则成了中国派驻中东战区的特别观察员。
需要再补充说明的是,从语言的分类角度来看,犹太人使用的希伯来语——Hebrew,同Arabic——阿拉伯语本来都属闪米特语Semitic语系,在语言的属性上阿拉伯人和犹太人本应是一家。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在中东闹到今天这样的你死我活的程度,可以说是亲族之间的自相残杀。
一提起犹太人,便不由想到了Anti-Semitism——“反犹主义”这个在二十世纪打上了深刻烙印的词,无论你喜欢不喜欢、情愿不情愿、自觉不自觉,都逃脱不开。
二十世纪可以说是没有犹太人就不成世纪的世纪。
二战的起因与犹太人有关;
原子弹与爱因斯坦有关;
二战后整个世界的东西方划分,是犹太人马克思的理论的付诸实施。
没有犹太人马克思,会有苏联,会有柏林墙,会有南北朝鲜,会有中越战争,会有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会有阶级斗争,会有“左派右派”……吗?
共产主义的按需分配、吃大锅饭的社会结构,似乎也就是部分犹太人以宗教为背景的生活方式的扩展。至今在以色列,仍有与中国五十年代搞共产风最火时几乎完全相似的犹太人部落。那里没有货币流通,那里人人平等,那里都吃大锅饭,那里按需分配……
马克思在勾勒他的理想社会形态时,是否参考了那些犹太人部落的生存方式?对此可能谁都无法做出肯定或否定的答案;但马克思拥有犹太人的血统、有着犹太人独有的思维和文化的基因却是事实。
没有犹太人二十世纪就会重写。
没有Bill Gates(比尔·盖茨),会有Window对全球计算机的垄断吗(据说Bill Gates也是犹太人)?
没有犹太人索罗斯,会有东南亚金融危机吗?
索罗斯竟然一个人重写了二十世纪末的亚洲和全球的历史。
二十世纪的历史,以犹太人马克思开头,以犹太人索罗斯收场。
Anti-Semitism虽被理解为“反犹主义”,但这个词组的直译却应是“反闪米特主义”;由于阿拉伯语也属闪米特语系,可以说把阿拉伯人也兜进去了。
您说阿拉伯人冤枉不冤枉!
阿拉伯人重写过历史吗?
也写过,而且正在写。
四
对于以abcd字母书写的西方文化而言,同样使用拼音文字的阿拉伯文化几乎是一个禁区。阿语的字母看上去就像是用楔子钉成的,而阿拉伯文化就像用栅栏圈成的雷区,使用abcd的英美等西方国家既想进入又怕踩上地雷。
那里有油,所以他们想进去;
但那里有楔子,他们不敢进去。
于是就有了以色列。以色列的国教是犹太教,而基督教的前身是犹太教,所以对于西方国家来说,以色列是基督教在中东的一个在宗教上有相似性的国家——相对伊斯兰教来说。
东亚以汉字方块字为代表的文明也有自卫的墙,那墙就是用方块字砌成的。西方文明想翻越这道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方块字太难学。但西方文明最终仍在东方落了脚,并在许多方面同化了东方,是因为东方人自己打开了城门;也是因为那道墙太长,太长的墙就容易出漏子,墙的局部就容易被攻开口子——越南被拉丁化就是一个例子。
abcd文明对东亚的同化是成功的,因为东亚人在某种程度上甘心被西方同化。东亚被西方同化的过程以西方血腥的侵略为开端,以东亚人放下武器敞开怀抱为终结。东亚人想要学习西方,想要通过学习西方达到超过西方。
但abcd在阿拉伯地区的遭遇却大相径庭。
西方文明在中东曾多次以多种形式进行过侵略、同化、渗透,却都以血腥为开端,以血腥为终结。可以说,在苏联解体后,今日的世界就是abcd文明与阿拉伯文明在血泊中相互厮杀着的世界。
近几十年来大多局部战争都是发生在中东,而哪场战争与以色列无关?哪场战争不闹得血肉横飞?
对于西方国家来说,阿拉伯文明是沙漠中奔跑的又蛮又强壮的骆驼,是腰上捆着炸弹的勇士,是顽固不化的异教徒!
因为他们是伊斯兰教的信徒,是穆斯林!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似乎是两种永远无法共存的宗教,如果用传统的、严格的定义来分析目前世界上存在的三种最古老的宗教的话,那么——基督教已退化成了文化;
——佛教也已世俗化、功利化了;
仍然真正体现原始宗教精神的宗教,便只剩下伊斯兰教了。
定义宗教的尺度是生命。
最早的宗教信念是与生命共存的,信徒要准备为信仰而献身。
基督教、佛教的弟子中,还有肯愿为信仰怀揣炸弹或赴汤蹈火的人吗?
以前有,唐僧就是一个。但现在没有。
当今世界唯一的、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只有伊斯兰教。
abcd可以同化一种文化,可以改变一个民族的习俗,但无法同化和改变另一种宗教。
宗教与对生命的信仰有关,很难改变和同化。
于是就有了中东与西方血腥的对峙。
西方曾与苏联、东欧进行过冷战;而与中东的阿拉伯国家进行过和正在进行着的,却是一场火爆的“热战”——虽然是局部的。
阿拉伯人的战争是非功利的,是玩命的;而美国人玩的战争是功利性的,是奔石油去的,所以总打不赢。
abcd可以在二十世纪的后半期以非强加、非暴力的方式同化汉字的东方,却无法用同样的方式同化楔形的阿语国家,最根本的原因可能就是宗教。
东亚的固有宗教——佛教和道教等,都是柔性的、包容性的,是容忍性、吸收性很强的宗教;而伊斯兰教则不然。阿语的文明是非妥协性的、认死理的、无法轻易与基督教文明在相安无事的状态下共存的文明。
西亚和东亚同样有着语言文字的墙,一道是楔子变的,一道是方块字的,在与abcd对撞后却开出了两朵形态迥异的花;开在沙漠上的花是血红的,开在中原上的花是现代的。
这就是语言与宗教的相乘效应。
如果一种文明与另一种文明之间只隔着语言的墙,它们之间是可以相互影响和相互同化的;但不能再加上宗教。语言再加上宗教合筑的墙,就已不是墙,而是山。
西欧文明能进入并植根东亚,是因为abcd与方块字之间只有墙;而在中东他们面对的是壁立千仞的悬崖。
文明的悬崖。
"Qui Fuck!"
"M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