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何毅然放弃学习德文?

我为何毅然放弃学习德文?

也出于必然,更出于偶然。

必然的是本人没有学习德文的心理素质——学德文需要太强的系统性、组织性和纪律性,外加深沉。做到前几点倒还不是太难,只要想想当年集中营生活的艰苦,人便会在不自觉中平添几分系统、组织和纪律性了;但要想做到最后一条——深沉,好像绝不是进进集中营就能练就的。

的确,世界的确有那种到死都深沉不起来的人。本人就属于其中的一个。

历史上不是有“含笑九泉”的英雄人物吗?可能那些人也属于至死都达不到深沉的那一类。不过,本人倒并不想跟那些到了九泉还深沉不起来、死后还嬉皮笑脸的人学;本人也想在有生之年深沉一下,于是本人就学起了德文。

本人听起了德语入门磁带。

刚听第一盘,本人就惊喜地发现了人们常说的英、德两种文字的相似之处。

如德文的Danke和英文的Donkey就好像是一对孪生的兄弟,都发十分相近的音,只不过它们之间的区别好像并非微不足道——

前者是“谢谢”的意思;

后者则指“驴”。

根据这一点可以推论:

第一,在不懂德文的英国人眼里,德国人普遍带有一种“驴性”;

第二,在不懂英文的德国人的印象中,英国人只有见了驴才会表示谢意。

同一个发音在两种语言中的意思差别竟然如此之大,真令人发指。难怪历史上盎格鲁-萨克逊人和日耳曼人总发生不可调和的争斗呢。

再回到“深沉”这个深刻的主题上。

由于有一定的英文基础,本人在经过了几周用磁带自学德文的苦行后,就已经基本上掌握了“驴”叫式的德文的许多基本语句和词汇了。

如见了女子就叫“蚝”(Frau,“女士”的意思);

见了男子就叫“孩儿”(Herr,“先生”的意思)。

还有德国人表示深深谢意的说法:“Danke Schön”,如果将之直率地按照汉语的发音翻译,就是“裆特深”的意思。

为了在这一点上进行中德两种文化的比较性研究,本人还就德国人是否都“裆特深”进行了一番定向的观察——通过看德文电视。遗憾的是一般介绍德国文化生活的电视节目不知为什么,总是有意避开这个文化的“焦点”,总是有意不播放德国民众究竟是否“裆深”的画面。

不过德国小孩中倒是有穿开裆裤的。

本人在学会了Danke Schön一类的基础德语,并掌握了一定的深沉度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说德文了,于是就引发了以下的一大串故事。

本人就是因为这些故事才放弃学习德文的。

那是偶然的一次遭遇……

那是在中美洲一个讲西班牙语的小国里。

本人去那里旅行,住进了一家旅馆。

旅馆里只住了本人一个东方人,还有——许多德国人。

那天旅馆组织全店的客人出去游玩,我们被分别装进了几辆面包车。

正巧,本人坐的面包车里也有德国人,而且,其中的一个正坐在本人的身旁。

机会来了!

“您……是德国人?”我用磁带中学来的德文小心翼翼地问,心里七上八下。

我怕他听不懂。

使本人喜出望外的是,他竟然只听一次就听懂了。

“Ja。”他说。

我也竟然听懂了他的回答,他说的是“是”的意思。

“裆特深!(Danke-Schön!)”

我兴奋异常地用刚刚练熟的“驴蹄子”狠狠地蹬了他一脚,我用德文向他表示了深深的谢意——只因他听懂了本人的话。

接下去,我便乘兴将从那盘磁带中学来的句型和词汇像撒驴粪蛋似的一股脑地向邻座的德国人头上砸去。

“您也是来观光的吗?”

“您什么时候来的?”

“什么时候离开?”

“您喜欢这里吗?”

“您是原东德的,还是原西德的?”

“二战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如果你那时还没出生,那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如果你爸爸那时也还没出生,那么你爷爷呢?……”

……

读者千万不要以为本人的德文水平很高,其实那些话现在本人已不会说了,因为已长久没有复习那些磁带了。不过刚才那些话当时本人的确能说,虽然不算太流利,虽然头几句话是用嘴、用德文说的,后几句则是在心里用中文说的。

导致本人后来一个劲地在心里嘀咕的主要原因,是那位邻座的德国人对本人头几句话的反映使本人既惊诧又不知所措。您想知道他是怎样回答本人问题的吗?

他竟然一连串地说了十几个“Ja”!

他说的是:“Ja、Ja、Ja、Ja、Ja、Ja……”

他的脸上竟然始终毫无表情!

他的心脏竟然好像始终没有跳动!

他竟然没激动!

他甚至没表示好奇、奇怪、疑惑、怀疑、不高兴、愤怒、失望……

他好像什么也没想,没想生气,没想高兴,没想反问,没想此地到底好玩不好玩,没想该不该回家,没想要骂大街,没想……他对我的话好像根本就没有过过脑子!

他只会说一个字——Ja。

他只会发一种声音——Ja。

我茫然了,我慌了!

别忘了,虽然他不是我第一个遇到的德国人,却是我第一个用“德文”试图与之交流的德国人。

我顿时有一种被从火炕上不由分说地抬起来,然后被扔进冬天露天粪坑里的感觉,——又臭又凉,又感到意外。

看到这里,读者们可能仍难以理解当时本人的心情:“至于吗?不就被人说了Ja、Ja、Ja、Ja了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请容笔者解释。

从逻辑和本人的实践经验来分析,那位德国朋友当时的反应的确是违反人之常情和外交习惯的,更违反人的尊严和面子——即使不按中国人对面子严格的标准要求。

不要忘了当时的时代背景。

当时我们都是在异乡。既是他的异乡,也是本人的异乡,而且从地理上来讲,应该更是本人的异乡。

本人当时是该车、该旅店中唯一的一个有色人种,唯一的一个“稀有动物”。

仅凭这一点,本人有胆子在一车半睡半醒的人中带头张口讲话,就应足以令身边那位也没入睡(而且还十分精神)的邻居感兴趣,足以能够带动他面部的肌肉颤动,足以令他心跳起来,足以使他的舌部跳跃,并与本人对话!

何况本人讲的不是别的,是德文!

是他的母语,是他的Mother Tongue,是他的“妈妈的舌头”!

本人过去曾试图用不下七八种语言与不同种族的人交谈。无论是谁,当听到从与他迥然不同的种族的口中吐露出与他们一样的舌头、一样的“妈妈的舌头”,哪怕是“继母的舌头”时,无不会自然地、本能地流露出以下的情感:激动、好奇、感激、热情、受宠若惊、不知所措,然后表现出异常的亲热!他们几乎毫无例外地会问:

“你怎么也会说中文?(意大利文?上海话?)”

“你是从哪里学的?”

“你去过北京、罗马、上海……吗?”

“不对,你这个发音发错了,应该是……”

以上模式似乎可以套用到任何种族、任何场合。

只有以下两种情形例外。

第一是中国人听外国人讲中文时所表现出的超众的、超级的兴奋。

中国人一听到外国人嘴里跑出了中文,就立即表现出世间最伟大的惊奇,就立即要上前围观,尤其是见了能讲出奇流利的中文的外国人时,中国人表现出的好奇几乎一发而不可收。加拿大人“大山”在中国引起的哄动不就是一个例子吗?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在中国人中能用外文说顺口溜的人不也大有人在吗?

中国人往往会因为不相信老外嘴里也能吐出中文来而感到惊讶。

当然,这与“大山”无关,这不是“大山”的过错。

第二种是以英文为母语的英美人。他们对外国人能讲自己的母语通常反应冷淡。

那是因为他们太自负,认为别人本应会说英文。

但即使这样,英美人在听别人开口讲英文时也会不失时机地、不痛不痒地夸上一句:“Your English is very good!”(你的英文贼棒!)

当然,有人说了英文却没听过人家这么夸奖,那应怪他自己的听力不好,没听懂那句夸奖的话,因为只要你一张口,只要讲的是英文,英美人肯定会这样习惯性地夸上一句。

总之,无论是中国人还是英国人,无论在听到别人讲自己的语言时表现出的是受宠若惊还是居高临下,只要是正常的人类就应该有哪怕是一点点的表示。

而我身边这位德国人——本人毕生第一次用德文与之交流的德国人,身在异乡的德国人,竟然就那么Ja、Ja、Ja地打发了本人的“德文”!

而且面无表情。

而且毫不表示奇怪。

而且无动于衷。

这能不使本人感到奇怪,感到莫名其妙吗?

本人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德式的深沉。那天的旅行就这样在Ja、Ja、Ja声中结束了。

当晚本人为了挽回白天所受的冷落、为了重振学习德文的雄心,又拉住了几个德国人练习会话。

没出本人所料,本人又受到了几次同样的冷落,又撞上了几次同样的深沉。于是本人当晚就得出了以下两条结论:

第一,没有那么高的“深沉度”是永远也学不好德文的;

第二,即使达到了那么高的深沉度,即使能讲流利的德文,恐怕也找不到愿意与你说德文的德国人。

带着这两个结论本人又思考了一夜,第二天就毅然做出了放弃学习德文的决定。后来呢?也就没再学了。

有愿买二手德文磁带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