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体文与文言文的对照

第二章 语体文与文言文的对照

政府及各公共机关仍旧使用文言文,自然是语体文推行上的一个大障碍,这不是简单的文字问题,它的背后深深地隐藏着一个社会问题、政治问题。我们就事论事,为避免越出范围,暂且不管。然而我们可以断然地说,要把全文化放在最大多数的民众的地盘上,必须无条件地绝对禁止任何人、任何机关(从政府起)使用文言文,青年人要深切地了解,这一行动是含有伟大革命的意义的,是的,比五四运动时文学革命的意义更伟大。现在的政治条件自然离得还远,然而这种责任是放在我们现代青年的双肩上的。

假使还有青年学生要问:为什么语体文比文言文好呢?这种比较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现在这样提出问题,固然觉得有点过时了,然而我却承认他有,绝对地有提出这样问题的权利。现在我们且拿文言文与语体文所叙述或所译述的同一事实或同一著述的两种文字来对照一下,大家自然从其中可以得到正当满意的解决:

1.莺莺与张生恋爱的故事:我们只举它“书斋”相会一段,先看元微之(名稹)怎样写法:

……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衣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置枕设寝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治,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耶?”及明,靓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元稹《莺莺传》,见郑振择编《中国短篇小说》第一集)

再看王实父怎样写法:

安排着害,

准备着抬!

想着这异乡身,

强把茶汤挨。

只为这可憎才,

熬得心肠耐。

办得一片诚心,

留得形骸在。

试看那司天台,

打算半年愁。

端的是太平车,

约有十余载。

这是张生经过“伫立门外怅望”,“斜倚门侧”,“入室”,“后出门伫立”,又“入室掩门”自思自叹的情形。以后“红娘莺莺上”,再看他怎样写法:

村里迓鼓

猛见她可憎模样,

早医可九分不快。

先前见责,

谁承望今宵欢爱?

……

……

姐姐!你只是可怜见为人在客。

元和令

绣鞋儿刚半折,

柳腰儿恰一搦。

羞答答不肯把头抬,

只将鸳枕挨。

云鬟仿佛坠金钗,

偏宜䯼髻儿歪。

上马娇

我将这纽扣儿松,

缕带儿解,

兰麝散幽斋。

不良会把人禁害!

呀!怎不回过脸儿来?

胜葫芦

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

呀!刘阮到天台!

春至人间花弄色,

将柳腰款摆,

花心轻折,

露滴牡丹开。

但蘸着些儿麻上来。

鱼水得和谐,

嫩蕊娇香蝶恣采。

半推半就,

又惊又爱。

檀口揾香腮。

……

……

青歌儿

……

今夜和谐,

犹自疑猜。

露滴香埃,

风静闲阶,

月射书斋,

云锁阳台。

审问明白!

只疑是昨夜梦中来,

愁无奈。

……(注一)

上边二篇文字,同叙一个事实,而一则文言,一则白话,一则把一件天真烂漫,情不自禁的男女恋爱的故事,写得死板板的,把张生写得好像一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要到孔庙去吃冷猪头似的理学家;并且说红娘“敛衣携枕”,好像《老残游记》上的翠环带着行李去陪铁补残困觉似的,实在“玷污了小姐清白”!一则用白话和词描写张生与莺莺幽会,情景逼真。这一段虽然不是《西厢记》最精彩的地方,但已经比元稹用文言文写的高百倍了。

又如《曝书亭集》的《王冕传》和《儒林外史》第一回的《王冕传》两相比较,更可见得语体文与文言文的优劣。我们在这里只各引一段来看看,譬如:《曝书亭集》的《王冕传》说:

冕善诗,通篆籀,始用花乳石刻私印;尤长画梅,以脂作没骨体。燕京贵人争求画,乃以一幅张壁,题诗其上,语含讽刺……

这样写法固然比《儒林外史》的语体文要简老十倍或百倍,然而把一个有志趣,有骨头,操心危,虑患深的王冕,弄得了无生趣;但是《儒林外史》始而写王冕读书学画,既而写王冕逃却官府吏胥的聘征,终则写他张画讽刺权贵,完全用民间口语活画一个真的王冕,活的王冕,跃跃纸上,呼之欲出!(注二)总而言之:语体文应取文言文一切之地位而代之,已无疑义。

注一:郭沫若编纂《西厢》(泰东图书馆),并参看王灵皋《国文评选》第一集。

注二:《儒林外史》(亚东图书馆),并参看《国文评选》第一集。

[1]等因奉此:“等因”“奉此”都是旧时公文用语。“等因”用来结束上文,“奉此”用来引起下文。后“等因奉此”泛指文牍,比喻例行公事,官样文章。(编者注)

[2]无何有之乡:空无所有的地方。多用以指空洞而虚幻的境界或梦境,也用于表达逍遥自得的状态。(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