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模仿
人类自儿童时,就富于模仿性,但他在生活斗争,长期劳动的过程中,能以养成他自己的创造力,培植他的独立不倚的精神。
虽然如此,人类一方面为生活斗争所迫,不得不努力创造,努力自立,然而另一方面,他又生来具有一种惰力,时时为因袭的生活方式所束缚,事事只管“依样葫芦”,依然脱离不了模仿的习性,在各种生活及事业方面是如此,在文字方面,也是如此。文字的模仿的习惯之社会的根源,大致不外以下两端:
(一)社会生产关系之迟滞。农业经济和手工业经济的社会,人类生产方法长期没有多大变动,生产方法既没有变动,其他一切建筑其上的文学艺术也就没有大变动,于是就养成人类一种世代相传的习惯,父亲如此,母亲如此,儿子如此,女儿如此,以至子子孙孙也往往如此,后一辈人只要照着前一辈人的方法去生活就得了,用不着“匠心独运”“花样翻新”。这是模仿性养成的原因之一。
(二)政治上的原因。社会生产方法,既然长期地保守,统治阶级对于一切新的萌芽,尽力防止,尽力摧残,哲学、文学、美术、教育等一切文化,遂不得不趋于保守,谁也不敢“自出心裁”,有所创造,这是模仿性养成的原因之二。
所以在文学方面就极力仿古,所谓“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这是刮刮叫的模仿心理。就拿前清做比吧,桐城派有义法,极力模仿古人作文的组织、格调与形式,上焉者直追周秦,以《左》《骚》《庄》《孟》《国语》《国策》为典型;中焉者逼近两汉,以《迁史》《班书》为准则;下焉者亦得抗怀唐宋,以韩愈、柳宗元、欧阳修、三苏父子之文为依归。至于八股、试帖诗,更不用谈了。它的“起”“承”“转”“合”,几乎字数都是一定的,声调格律都是一定的。试帖诗、八股文我都作过,可是我是没有一点心得,但模仿《目耕斋》,《周犊山文稿》(以上系八股文范本),《青云录》(试帖诗范本)我也照样模仿得来。到了后来读《左传》《迁史》则更进一步,差不多摇笔就梦想学步左丘明的辞令之妙与司马迁的笔锋之利,然而到底是蠢材,“画虎不成反类狗”,我是失败了,然而古今来文人失败的,却不是我一人,大都专心模仿古人之文,随着古人脚跟转的,没有不失败的。最明显的是桐城派。他们只在古人的文字迹象中兜圈子,毕竟一点出息没有,我最讨厌桐城派的文字。曾国藩有些关于论事、论人的文字,我却喜欢读,但是他的模仿古人的文字我也是一样地讨厌,譬如,他写他的《先大夫某某公的神道碑》(?)完全模仿欧阳修的《泷冈表》。《泷冈表》的确还有三分天真,老曾模仿的文字,那就仿佛看人家大出丧一样地“味同嚼蜡”了!
白话文的运动以后,文字上的模仿似乎要好得多了,因为中国新兴的资本主义要求这一种于它有益的解放。但是这一解放,也和其他政治革命一样,只到一定程度为止。因为在资本主义的社会里,文化的享受只是资产阶级的专有物,它们的诗歌、小说等等,都是些有闲阶级的人儿吟风弄月,不然就是咏他的鸟儿、松鼠儿、猫儿、狗儿,做他们享乐的材料。所以模仿的文字在现成的社会里还是不少的,陈梦家的《雁子》,就是一个好例。陈氏是新月派的诗人,他的诗是模仿徐志摩的。徐志摩作了一首《雁儿们》,他也作一首《雁子》。徐志摩舒舒服服地看雁儿在云空里飞,看到它们的翅膀,看到它们身上的晚霞,听它们的歌唱,问“它们少不少伴侣”,问“它们有没有家乡?”……陈君也是在看雁子,也是在听它叫,听它歌,看它的翅膀,他并比志摩还坦白地说出他要“情愿是只雁子”。差不多完全一样。不过志摩在那儿替雁儿担忧,怕它们或是自己在幻想那“昏黑里泛起的伤悲”,陈君则翻一个身说是“不是恨,不是欢喜”。然而在我们这些终日做苦工的人看来,实在是无聊。只有他们这些什么“秘书”,坐飞机来往或大学教授或吃什么肉饭的人,才会有这些闲工夫,在那儿雁儿、云儿的,也只有他们才有工夫去模仿他们的典型。模仿,在我们眼中,就是懒惰,没有奋斗的力量!模仿徐志摩,纵然模仿逼真,也不过是个徐氏作品的赝鼎。即使完全与徐氏作品一样,也不如自己直抒胸臆,空无依傍的作品有价值。胡秋原君曾有一段批评钱杏邨先生的话,可以拿来做本节的结论,他说:
……钱先生只会皮毛地模仿。如福禄特尔说的,世上第一个以女人比花者,是头等的聪明,第二个再用女人比花者,则是头等的蠢材。他看了一篇卢那卡尔斯基的批评论文,他也来那样一手;看了朴列汗诺夫论艺术与友人书,他也来一次“敬爱的足下”;正如茅盾有三部曲,也有人来一个三部曲一样。
(胡秋原《钱杏邨理论之清算与民族文学理论之迷妄》)
钱君的批评理论,我实在惭愧得很,没有读过多少,胡君对他的批评是否合理,我暂且不能下断语,然而把钱君抽出来,“断章取义”,胡君批评模仿的毛病,却是千真万确,应当记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