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的想象力

“儿童具有一种伟大的想象力”（Trotzki：MeinLeben62页）。他的想象力就是他天才的火焰的发射，它是承袭人类极悠久的进化的智力与一切经验的遗产，它是儿童天才之萌芽与将来一切智力的发轫。许多做父母或师长的尤其是中国人之做父母或师长的，不顾及儿童的天才，不晓得培养儿童的想象力，也不晓得戕折了几多成千累万的天才。

少年人的想象力，虽然不及儿童，然而却比成年人富于幻想力或想象力。这种幻想力或想象力在文学中，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任它什么样的文学家，若果他没有超越的想象力，那他的作品的内容，虽有很好的背景，结果必然是很可怜。我平常很喜欢读高尔基的小说，因为它除了对于社会之深刻的描写与伟大的提示而外，还因为它包容着作者超越的想象力，我们可以说，它对于社会之深刻的描写和伟大的提示，得了作者超越的想象力的贯串，格外显得它深刻和伟大。我又喜欢鲁迅的小说，也是因为它富于想象力；现在我们又要提到前边已经说过的，杜甫的那首《山水障歌》——《奉先刘少甫新画山水障歌》，你看他的想象力多么伟大哟！又如《子恺画集》之所以引人入胜，也是因为他的想象力的超越。他的想象力直透过儿童的灵魂，直透过现在社会的现象的深处。许多说不出的苦处，许多揭不出的黑幕，却都从他那粗粗的几笔画儿，曲曲地传出。我曾说过：“《子恺画集》的《检查》（四），《伴侣》（五）这两幅用意略同，亦可以互相发明。我从前不懂得中国许多古代名臣的奏议或信件中‘愿效犬马之劳’究竟什么意义，自从我看了《子恺漫画》以后，才恍然大悟……”（高语罕，《青年书信》）。这种透过纸背的描写，没有对于社会的深切愤激之情固然着不得笔，然而没有超越的想象力，也是着不得笔。

然而大家不要误会了：以为想象力是儿童和文学家的专有物，其实不然，不但儿童富有想象力，不但文学家应该富有想象力，即最机械最精密的建筑工程师，在他的工程设计中，都迫切地需要一种想象力；即最伟大的革命政治家，革命的哲学家，都迫切地需要一种想象力，尤其是在危疑震撼、大难当前的时候，什么事情应当做，什么事情不应当做？什么事情是根本，什么事情是枝叶？什么事情是腹心之患，什么事情是癣疥之疾？只靠着一班书呆子慢慢地商量，从容地讨论是不济事的，就是死板板地抱着马克思的辩证法的公式，依然不够定大难，决大疑，那就靠有种人既深懂得辩证法的精神，又有两双锐利的眼睛能马上看到问题的关键所在，他的脑子闪电似的，马上就决定应付办法。这样才可以扶危定倾，就行动说，则为不世之功；发为文章便是绝世妙文。托洛茨基说得好：

为的要完成（注一）属诸列宁的这种程度的事业，那一个明了的、科学的体系——唯物论的辩证法是必要的，不错是必要的，然而不够。这里还需要我们所名之曰直觉（Intuition）的那种内心的创造力（Jene geheime schopferische Kraft）：这种创造力就是马上正确地把握着各种现象，从各种非本质的事物和各种不重要的事物之中把本质的事物和重要的事物划分出来，能以意想到观念的缺点的部分，彻头彻尾思索他人的，第一是敌人的思想，把这一切综合到一个统一的全体来理解它并且当他在他的脑子里把它做成“公式”的俄顷，就给以打击的能力——这就是行动的直觉。从一方面说，这种直觉和我们名之曰锐利的眼光的那种直觉一样。

（Trotzki：Uber Lenin156页）

托氏所说的行动的直觉，就是我所说的超越的想象力，又可以名之曰“伟大的创造的幻想”（Eine gewaltige schopferische phantasie）。托氏又这样地说过，这种人类的幻想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种类：机械的技师同小说家同样地需要它。幻想之中最有价值的一种是在于它能以对于人、物与现象，当他们还不为一般人所注目的时候，就在现实中，适如其分地理解他们。一个人的生活经验的总合与理论的武器对于各个个别的微末而活跃的要点之运用和联合并依着一定的而不能公式化的类似的各种法则把它们加工制作，把它们混合，把它们补充完成，由是而使人类生活之一定的领域在它的全部具体性中获得再生，这就是立法者、政府工作人员和领袖。特别的是在革命时代这些人们所必不可缺的幻想（参看同前书，117—118页）。不但革命时代立法者、政府工作人员和领袖，应当具有这种幻想即超越的想象力，即一般青年，他如果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写一种有用的文字，也必须具有这种想象力。我们不是要求个个青年都做立法者、政府工作人员和领袖，也不是要求个个青年对于他的生活和他的写作都要具一种超越的想象力，因为这种超越想象力由于后天教育者半，由于先天遗传者半，有些地方是不可完全用人力强求的。我们是希望个个青年能以在辩证法的基础上，充分地运用他天赋的想象力，充分地发展他天赋的想象力，那他的生活一定会有很大的不可言喻的超越的乐趣，而他的写作的技能也一定会有很大的不可言喻的进展。

（注一）德译本此字做“Verzichten”，与上下的语气不对，似系“Verrichien”之误，此处译文系照后者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