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匀称
态浓意远淑且真,
肌理细腻骨肉匀。
——杜甫《丽人行》
背后何所见?
珠压腰极稳称身。
——前人,同前文
我们从前面看美人,自然希望看到她的“态浓意远”,得了这一点,已经是我们的眼福,然而在美人方面,若果没有“淑且真”做她的骨子,那这个美人至多也不过是个做电影的明星,或者是个唱新戏的女伶,甚至被人认为是一个销魂尤物罢了,这是一。“肌理细腻”,在人的肉体美上,固然是一个必要的条件,然而光是肌理细腻而没有曲线美,或是全体的配合不适当,那也不过是普通的美色而已,还不配算是真正的理想上的肉体美,所以在艺术家的要求看来,一定要具备“骨肉匀”这一条件。这是二。
上面并不是说的裸体美,只是对面的看法,看她的肌理和骨肉;但是果真是一个美人,不但要看她的骨肉肌理,并且要看她的身段与装束。不但要有珠宝金玉,绫罗绸缎做装饰,并且要戴得称,着得称,所以“珠压腰极稳称身”,也不能不说是美人的一个条件。我们看了日本妇人腰间束着的那一匹宽长的锦带,格外领会“珠压腰极稳称身”的“称”字,是如何贴切,如何地深合人体美的描写!人体的美要“匀”,装束的美要“称”,前者是先天的美,自然的美,后者是人为的美,修饰的美。两美融合,就是“匀称”。但是我们要“匀”,不是从千篇一律、千人一样,或是肌理骨肉都是平平整整的“匀”,而是要于参差不齐、错综不一中显出它的各部分都恰到好处的“匀”;我们要“称”,也不是人人都得“珠压腰衱”才算是“匀”,而是要于“淡妆浓抹”“裙布荆钗”或是“珠宝压身”“绮罗被体”无施而不可,无往而不与她的自然的身段,骨肉肌理相调和,这才叫做“称”。我现在拿这两个字——匀称——来论文字的组织,也就是这个用意。假使你描写一个英雄,用你的轻描淡写的笔墨把他的本色烘托出来也好,只要匀称;用你的雷霆风雨的笔墨,渲染他出来也好,只要匀称。譬如胡适的《梦谒四烈士墓》,他用那种斩钉截铁的文字来写这几位放炸弹的烈士,实在称。这篇诗第一首说明四烈士的来历;第二首叙述四烈士的炸弹的功效;第三首叙述四烈士之倔强不肯屈服,不做无益之悲,而决志牺牲以惩奸慝的情形;第四首写四烈士之所为完全为行其心之所安,未尝计及身后之名,而通篇以“干!干!干!”做煞,这就叫匀。假使你描写一个美人:用你的吟风弄月的笔墨把她飘飘然绘出也好,只要匀称;用你的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笔墨把她曲曲地传出也好,只要匀称。譬如《老残》写白妞: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哪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转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在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琴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这两段用大明湖畔的本地风光形容王小玉的妙技十分匀称。在这两段之前,配合着下面写王小玉的玉貌也十分匀称:
正在热闹哄哄的时间,只见那后台里又出来了一位姑娘,年纪约十八九岁,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后面,把黎花简丁当了几声,煞是奇怪:只是两片顽铁,到她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似的!又将鼓槌子轻轻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这种描写完全是动的写法,活的写法。写王小玉的面孔相貌,都是很朴素的,然而这却有北方女孩儿的本色;写她的一举一动又都只用白描的写法,更觉得意趣天成,比之《红楼梦》上写贾宝玉怎样“面如傅粉”,怎样“唇若施脂”,写王熙凤怎样“眉如墨画”,怎样“鼻似悬胆”的呆板古董,把一个活泼的女人,一个翩翩公子,写得像死人一样,真是有天渊之别!没有别的,只是《老残》写得匀称,《红楼梦》写得不匀不称。但是那紧接着“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的下面一段,闹出什么湖南人的一篇大道理,什么“三月不知肉味”,什么“三日不绝”,等等赞扬,便是“狗尾续貂”,一点也不匀称;不但不匀称,连前面的妙处也减少趣味。假使到了“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戛然而止,不再续以下数段,那才妙咧!妙在什么地方呢?也就是匀称呵!(参考王灵皋《国文评选》第二集《大明湖畔批评》)然而我们写作时要匀要称,究竟匀到怎样程度,称到怎样的程度呢?只有像杜甫说的:
美人细意熨帖平,
裁缝灭尽针线迹。
那样的匀,那样的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