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轻薄

第四章 轻薄

记得从前樊樊山做江宁藩司(?)时,曾经批一件夫诉妻不贞被人强占一案的判词中,有这么四句:

夫以有夫之妇,焉能视为长江流域,可以彼此通商?又安能认为公共码头,许其迭相占领?

一个高级地方长官下判词,竟这样开玩笑,这真是文人轻薄的积习。亡友韩蓍伯名重,又名衍,江苏海门人,曾受业于张季直,为文轻刀快马,笔锋犀利,袁世凯在北洋练兵,他曾作北洋督练公所入幕之宾,后以上书军机大臣,揭参某提督之子贪污不法事,获罪于袁,袁必得之而甘心。适杨士骧为北洋总督,其幕上客庐江吴葆初者,前清名将吴长庆之子,当时号为四公子之一者也,爱韩之才,言于杨,荫庇之。后来袁氏求之急,杨遂荐于冯梦华,冯时继恩铭抚皖,韩遂参皖督练公所文幕。他的短文揭载于上海《神州日报》花花絮絮的很多。他那时已出其天才,把他的旧文学的长处运用到一种似语录非语录的白话文,短小精悍,光芒四射,他的诗近渔洋,定盦,而侠骨柔肠,冶于一炉,铮铮作响,实为罕见。例如感旧二首:

珊瑚碧水长成姿!憔悴人间第几枝!知否黄金台下客,梦回灰冷十年时?

灯火凄凉旧事非,桃花如雪白鸥飞,一从淮泗匆匆去,泪满关河不忍归!

又咏《小灵芝》二绝:

清歌入海可珠驰,绕国妖霓夜落时。花傍战场红似火,满城又说小灵芝!

时在庚子兵败以后,所以有“花傍战场”之句,小灵芝继杨翠喜而起为北京名女伶,末后两句,忧时愤世之情,不能自已,作者固伤心人也。其第二绝是:

秋娘死后废琵琶,城上空余北府鸦,十载不谈乡国事,江风吹动女儿花!

自注说“或言灵芝丹徒产也”,这些诗都还不失诗人忠厚之旨,下面一首寄蒯若木的一绝便不同了:

身无余地是长安,旧事如灰火正寒。车耳黄尘深一尺,入门作佛出门官!

这是骂蒯氏的。因为蒯氏平常好谈佛,然而他礼佛其名,钓誉其实;机会来了,便要去做官故云。这已经有点轻薄了,然而还不失为友朋规劝之义。他有时作文,却非常尖酸刻薄。他在安庆和我及其他几个朋友办白话报,竟以揭发省城某乡宦家庭隐事,被人戳了五刀。当时又有另一乡宦,以候补道员资格办理某要差。韩氏嫌其贪鄙,适逢新年,某乡宦请他做春联,他随笔替他诌了一副大门春联道:

小人有母,

天子当阳!

某乡宦不知道他是在骂他,居然把它贴在公馆大门上,韩与我平居纵谈时,常引为笑柄;辛亥以后,我们又在省城办报,某乡宦仍在省城鬼混,韩作短文一篇以讥之。当中有这么两句:

天子不当阳矣,小人之母则何如?

这实在太轻薄了,因恶其人而迁怒于其老母。又以极烂污的话去骂她,实在有伤忠厚。有人说,胡秋原君下面一段文字算不算“轻薄”呢?他说:

其实,钱先生(杏邨)与其说是一个批评家,倒不如说他的“天才”更适于做编书匠。这只要看他的什么《新文艺描写词典》《青年文学自修读本》之类的大著,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会抄书,也会把许多不相干的东西凑在一起;是一个“天才”的、优秀的Copyist。钱先生的文字虽然不行,但在万事浅薄的中国,以他善于抄袭,善于“拼凑为文”,是可以做个Journalist的,何况又会玩视马克思主义,玩弄似是而非的理论呢?如果为他创造一个新名字,可以说——他是一个“拟普罗的金鸡纳主义者”(Pseud-Prolet-Journalist)……

(胡秋原《钱杏邨理论之清算与民族文学理论之批评》)

这不能说是轻薄,不过有点“挖苦”而已。因为编书匠也是一种正当的职业,若果钱先生的“天才”果适于此道,那就做个编书匠也无妨,也无所愧怍,胡先生这话并非完全“轻薄”,不然,你看胡秋原先生不是也正在那儿伙着一些“东西留学之士二十余人”(神州国光社《读书杂志》载的《世界人名大辞典》广告)编纂“世界人名大辞典”吗?不过这里有个条件,就是:必须要有“18世纪笛德罗所编之《百科全书》,是18世纪思想文化之总结晶,近世文明之先驱的纪念碑”(同前广告)那样的价值,才行。可见胡先生并不是绝对轻视编书匠,然而也许胡先生眼中的笛德罗等不是编书匠的天才而是“思想文化之总结晶”与“文化之先驱”,那,就难乎其为钱先生的编书匠了。至于Journalist,在中国虽是“抄袭与夸张”和“拼凑为文”的多,然而也不能一概而论。所谓Journalist就是“新闻记者”或“通信员”。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曾做过新闻记者,也曾做过通信员,胡先生眼中的Journalist,当然不是这样的,而是善于抄袭与夸张和拼凑成的下流东西。对于钱先生这话固然有点难堪,实则这种编书匠真要不得,因此胡先生的话,也就不是“轻薄”,而为我们青年学生所应当服膺的。总而言之:挖苦文字,贤者所不能免,然须有一定的范围,不然,便流于轻薄。我的意见,作文与其失之轻薄,毋宁失之严厉。杜工部说: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这真正是诗人忠厚之旨,而爱民、爱社会的热忱,充满着它的全体,毫无一点轻薄之习,可为后人模范,“不废江河万古流”这句话诚然无愧。至于前边所引的樊山之文实在要不得。轻薄至此,无怪乎他“身与名俱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