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合
359.这篇预定写四段的短文,已经写好前三段,立刻就动手做结尾的工作了。大纲已给我们把材料选定。这“多事之秋”的“秋”,本不专指秋天,像说“危急存亡之秋”一样,只是“时期”的意思。现在却拿来当作“秋天”用。所以这不仅单纯是如上一次说的掉书袋,而且还有一些小玩意。这在修辞学上叫做借形别解的析字格。从前有个穷秀才将家藏古本《书经》拿去典钱换米度日,有人嘲笑他说:“经书哪好典钱?”他说:“从前已有过尧典、舜典了。”这是闹笑话,我们虽不闹笑,这样用时也增添得不少风趣。
360.要不要把它当作一个特写镜头,只说:
子 “这‘多事之秋’呀!”
就算做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
361.这不免太简单了吧。
362.为了夸张地应用这析字的修辞格,这样做原无不可。而且,用这么一个感叹句子当作尾声,原也会使人觉得余音缭绕。不过,这篇短文的意思很严肃,文字形式上也显得相当厚重,这种轻纤的尾声怕当不了大轴。
363.这该也是组织上的比例不匀称的关系。前三段分量的比例,还合理想,第三段特别长,正足以显示重心的所在。这段却这般短峭,未免有头重脚轻的毛病。
364.现在自然该碰到了结尾问题,这并不比第一次碰到的开头问题简易。结尾的重要是显而易见的。有些文章全部都很平庸,一直到结尾之前还丝毫不能引起读者的赞赏,但是结尾一来,马上逼着读者非喝彩不可。于是再回看以前那些平庸部分也都仿佛给加上一层光彩。当然,也有结尾一来反给搅得很糟的。
365.前些时评论到的白居易歌行里所谓“卒章显志”的办法,就是这一类画蛇添足的工作了。
366.不错。另一类正该叫做画龙点睛呢。同样是画最后一笔,有的多余,有的有效,这就全看能不能抓住了传神的要点了。
367.这正是大家个别习作时不肯注意考虑的。本来,写文章只要能够行其所不得不行,又止其所不得不止。这所谓“不得”却没有一条分明的限界。——等到这条限界在心目中分明了,那便已是功夫纯熟。习作的人只需要把这条限界放在心上随时惦念。读人家文章时要如此,写自家文章时更要如此。
368.什么是“添足”或者“点睛”的分辨的标准呢?
369.这倒难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大概便指此等难说处的,原来“寸心”是人人不同各如其面的。例如有人指摘白乐天“卒章显志”的办法属于添足,同时正也有人,当然包括白乐天自己,在赞许这办法属于点睛。乐天歌诗通俗化到老妪都懂,你能说不是一种优点,而“卒章显志”于这种优点的获致又怎能不承认有深切的关系?试问要使老婆婆都解得,又怎好不把话来磨碎了说?《石壕吏》的“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给一个老迈龙钟的老婆婆听了,也许正会瞪着干瘪的眼、张着没牙的嘴哆嗦着问那老妇到哪里去了呢。不过,“卒章显志”虽与通俗化有大帮助,可并不是唯有这样才能做到通俗化。
370.这一篇短文是老妪不能懂得的。
371.我们自然该承认这是失败。不过,写这篇文章,是不能不采取婉曲的手段的,理由不必多说。而且也不是唯有不婉曲才能做到通俗化的呀。平心而论,这篇短文在通俗化这一点上应该算做失败。为了我们曾经希望能够写得通俗,这失败自然便更重大。至于老妪懂得不懂得却无关,老妪的聪明照理会够不上水平线的。
372.卒章显志的办法,我们当然不必采取。其实,凡是用“由是观之”或其同义语句综合上文来作结束的都该属于这卒章显志的范畴。用“这多事之秋呀”来结束,严格说来,也该属于这范畴,因为这完全等于说:“由是观之,孤岛之今日,真多事之秋也。”由是观之,比例匀称不匀称固然是问题的一面,意思足够不足够也正是更重要的另一面。即使把“多事之秋”的意思膨胀成一个较长的段落,形式上的长短似乎能同前面三个段落匀称了,内容的贫乏(至少是与上文雷同),仍旧不能同前面的充实相对称的。
373.这点认识很透切。问题确实在这里:假使不能在意思上作进一步的发展,这结尾便难得和上文相称。
374.用深一层的结束法吧。我们过去读过的《祭震女文》《西湖梦寻序》等篇都是这样的。记得那一次考试还问到过怎样浅怎样深的呢。
375.那么,设法把大纲里“果实结成”的意思引用进来。
376.确定大纲时原说用“功成不远”的意思把它引进来的,不过果实结成该是已经成功的意思,目下还不合用。
377.先这样接下去:
丑 “逃出这‘多事之秋’吧。”
然后再说出我们目下是无法逃出的,或者说,这里的状况目下是无法改善的。
378.也能算得在意思上作了进一步的发展了,不妨试写下去。
379.让我试试:
寅一 “但是,上海并不是世外桃源,虽然大家都叫它做‘孤岛’。”
380.丑句只是消极意念,我们希望的究竟是什么呢,最好明白说出:
卯一 “逃出这‘多事之秋’,去追求清凉吧。”
381.好的,“追求清凉”也好反映上一段的“狂热”。这里的清凉,自然不仅是天气上的,同时也是社会秩序上的,犹如古人用过的“清时”一样。而且,同第二段也便在字面上、也在意思上取得了联络。
382.“逃出”要不要改作“撵掉”?
383.这样改会把态度变作积极的的,不过同下文的意思不合拍。
384.“吧”字还是给放在上一句句尾的好:
卯二 “逃出这‘多事之秋’吧,去追求清凉。”
这是骚体把“兮”字放在句中的老办法,“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本也可以写作“游子怀乡莫知西东兮”的,但是后者显得音调急促,前者在上句作一停顿,不但音调上便觉从容多了,而且也大有了唱叹的姿势。
385.寅一句的“但是”以下,先说:上海是中国的一环,也是世界的一环。
386.应该说:
辰一 “上海是中国的一环,中国又是世界的一环。”
387.那么,把寅一句改作这样:
寅二 “虽然大家都叫它做‘孤岛’,却不能把它当作桃源。”
388.这两个句子太冗长没有力量。在结束的地方原宜乎用较长的句子来镇住全篇,可是也常常有用短峭的句子的,急切勒住,亦复夭矫不俗。因此,不如这样:
寅三 “这里只是‘孤岛’,不是桃源。”
389.还是该用寅一句里的“叫做”代替“只是”,说“是孤岛”在意思上和辰句显然矛盾,既然“是一环”,怎么说得上“孤”呢?用“叫做”便可避免这种矛盾。而且要说“虽然叫做”,语气才合。
390.“不是”上面要加个“并”字。
391.“桃源”上面要加个“什么”。
392.“什么”好,可以增强语气。“什么”下面还该把寅一句里的“世外”加个介词“的”来修饰“桃源”,这是不该给省略掉的。“桃源”一词要像“孤岛”一样给加上引号。
寅四 “这里虽然叫做‘孤岛’,并不是什么世外的‘桃源’!”
393.这里一连有三句都是用同动词“是”做述语的:上海是,中国又是,这里不是。这种重复怕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吧。
394.当然最好改掉一部分。
395.那么,只有把前面一组改作:
辰二 “上海联系着中国,中国又联系着整个世界。”
396.“一环”的说法,近来仿佛很时髦,说得也很具体,牺牲了相当可惜。
397.为了全文的大局,必须割爱的也只好不惜割爱。“一环”的应用近来确实很风行似的,已经风行了的词头马上就有变成腐烂套调的危险,还是不要趋这种时髦的好。
398.辰二句该不该倒转来说:世界牵动着中国,中国又牵动着上海。我们要说的主体是上海,主体总该放在最后,这是一。寅三句的“这里”代表的是上海,让它们靠近一些,也使得组织更严密,不会把“这里”代表的搅错。
399.这种句式在修辞学上叫做“层递格”。现在发生的是层递次序问题。关于这,有人说是由浅及深、由低及高、由小及大、由轻及重,逐层递进地排列起来的;有人说也有由大及小、由重及轻等等的用法,于是称前者(由浅及深等等)为上升或拾级格,后者(由大及小等等)为下降或降级格。后者又有人认作倒层递,除有特别作用教人怀疑发笑的大抵不用。这是现有的关于层递次序问题书面可考的全部说明,这些显然还不够帮助我们解决手头的问题。要做比较深入的观察,先须多看一般认为属于这一辞格的例子。
400.上学年读《报任安书》时曾说到里面“受辱”一段是个例子:
例(1)太上不辱先(+4);其次不辱身(+3);其次不辱理色(+2);其次不辱辞令(+1);其次屈体受辱(-1);其次易服受辱(-2);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3);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4);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5);最下腐刑(-6)极矣。
这里由不辱说到辱、由小辱说到大辱,很显然是由轻及重的。
401.层递格,一般认为相当于西洋修辞学里的Climax,另译“顶点”,又译“高潮”,从字面看,自然该说是由低及高、由小及大等等。但是照层递的字面看,上山是层递,下海也是层递。所以“顶点”最好改译“极点”,而层递次序的说明该作“由宾及主”。腐刑是司马迁要说的“主”,由+4、+3、+2、+1、-1、-2、-3、-4、-5直说到-6,于是把腐刑说得万万不堪。这样来增加言语的效果,便是层递格的作用。刚才所说主体总该放在最后,这样看来是不错的。再看几个例子:
例(2)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
例(3)凡花,一年只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只占得数日。——《今古奇观》
例(4)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大学》
例(5)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大学》
例(2)由次要到首要。例(3)由大到小。例(4)由初步到成就。例(5)由最大成就说到基本小处。这样可以看得很清楚,不问由大到小或由小到大,总是由宾到主:例(2)以“人和”为主,例(3)以“数日”为主,例(4)以“得”为主,例(5)以“格物”为第一要著。
402.那么,辰二句正该倒转来说了。
403.且慢,例(5)在同书(《大学》)上还有另一种说法:
例(6)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在这里,“格物”当然还是第一要著,句法却由基本小处说到最大成就。这般倒转排列,虽在形式上把“格物”的“主”位让渡了给“天下平”,却难说它和例(5)在表现的目的及效果上有什么分别。同样,例(4)也不妨改成“欲求有得先求能虑,欲能虑先求能安,欲能安先求能静,欲能静先求能定,定在知止”。这种倒转,在效用上比原例又有什么差异?同样例(2)也可以改成“人和重于地利,地利重于天时”。
404.A>B自然等于B<A。
405.不过,例(3)却不能这样简单,倒转过来,只好这样:“只占一时于四时之中,又占数日于一时之中。”原是“四时——一时——数日”的一贯式,现在却成了“一时——四时·数日——一时”的两重式了。
406.例(2)也可以改为两重式:“地利重于天时,人和又重于地利。”
407.是的,这也并不显得比原例有什么不自然的丑态。假使我们以A代表所说主体,而以B、C分别代表以次递退的宾体,那么,层递次序可以用A、B、C排列如下四式:
(1)C——B——A(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2)A——B——C(人和重于地利,地利重于天时。)
(3)B——C·A——B(地利重于天时,人和重于地利。)
(4)B——A·C——B(地利不如人和,天时不如地利。)
除第四式在层次上显得凌乱徒乱人意不能存在外,其余三式,最多只能说第三式不如前两式简明罢了。要从前人作品里找二、三两式的例句,自然不是绝对没有的。
408.例(4)、例(5)似乎都不能有第三式。
409.辰二句却既可有第三式又可有第四式。
410.从这几个例句推想起来,这种或可有或不能有的现象,当基于一些条件的具备与否。那些条件,姑且试找找看。首先,层递各点间关系如何得被提到。例(2)里各点间关系是“对待”的,例(4)、例(5)里各点间关系都是“因果”的,都可采用第一、二两式。例(3)里各点间关系是“包属”的,便不能采用第二式。这是一个条件。至于例(2)能采用第三式,而例(4)、例(5)却不能有第三式,便该计算到层递各点的总数。这是另一个条件:三点以上的便不能采用第三式,因为两重式只能适用于两重的排列,三重以上,虽可照式类推,究竟层次淆乱繁复不便了解了。例(1)的不能有第三式,自然也受限制于这个层递点总数的条件。不过,例(1)虽和例(2)一样层递各点间关系都是“对待”的,又和例(4)、例(5)一样层递点总数都是超过三点的,却独不能有那例(2)、例(4)、例(5)共同能有的第二式,那就因为它的层递点中的宾、主各是一个单位句,并不像其余三个例句里的各是句之一部分(主语或宾语或补足语)。这又是另一个条件:层递点中的宾、主各是单位句,还是单位句之一部分。
411.辰二句和例(3)里各点总数都不在三点以上,各点间关系又都是“包属”的,点中的宾、主又都各是句之一部分,在上述的三个条件上完全相同,何以前者可有第一、二、三、四各式,后者却不能有二、四两式呢?
412.这该注意另一个条件。我想,辰二句和例(3)在目的上根本不同。例(3)有趋向顶点的目的,辰二句却并不见得有。换句话说:例(3)用层递排列意在完成一种“比较”工作,而辰二句用层递排列不过为了“说明关系”的方便。——这该是解决我们的问题的焦点所在了。
413.前面的例句里并没有不趋向顶点的。
414.不错,那些例句都属于以“比较”为目的的层递。至于以“说明关系”为目的的例句,修辞学书里似乎从未举过。这现象颇为有趣。修辞学者们似乎公认那不以“比较”为目的的,即使采用层递形式来排列,也不得算作层递格(这只是推度的说法,因为谁也没有明文的积极表示)。不过,修辞格本来正是以形式为研究对象的,凡在形式排列上采用层递式的,该都不能给屏逐到层递格外面去。这类例句,并不罕见难得:
例(7)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例(8)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至于正式典籍,则《史记》里有,《楚世家》:
例(9)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
这是按照世系顺叙的。又在《夏本纪》里:
例(10)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帝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黄帝。
从前评论《史记》文章的人颇有认这段是倒叙奇文的。其实,《夏本纪》的倒叙,比较《楚世家》里的顺叙并没有什么奇奥之点,只不过看“说明关系”的方便罢了。上文说的是高阳,要向下说,自然顺叙;上文说的是禹,要向上追溯,便只好倒叙了。辰二句和这两个《史记》例句该属于一类,都不以“比较”、只以“说明关系”为目的。这一个条件,正是辰二句和例(3)之间的基本差异点,同时对于解决我们的问题才有用处的。假使这些观察已经比较接近真相,便不妨姑作如下的假定:
(1)以“比较”为目的的层递格里。
(甲)层递点中宾、主都是句之一部分的(像例(2)、(3)、(4)、(5)、(6)),常式是第一式,先宾后主(不问由大及小等等或由小及大等等);全部排句都以宾为句中主语;顶点放在最后。
变式是第二式,先主后宾(不问由小及大等等或由大及小等等);第一句以主为句中主语;顶点放在最前。
其层递点数不过三的,可有第三式;下句以主为句中主语;顶点放在中下部。
(乙)宾、主皆为句群中的一单位句(像例(1))或一单位句组(像《墨子·非攻》里叙述窃桃李、攘鸡豚、取牛马、杀不辜直到攻国这五组的)的,却仅能采取先宾后主的排列方式。
(2)反层递Anti-climax,亦以“比较”为目的,但把该用上升格的反用下降、该用下降格的反用上升,故意显示次序上的错乱。这并不便是层递格的变式,因为变式不故意显示次序上的错乱。照修辞学书里所举例子看来,宾、主都是整句(句群中的一单位句)或整段(句群中的一单位句组),虽和层递格里的(乙)类相同,却和层递格的变式里宾、主都是句之一部分的又不同。
(3)只为“说明关系”方便的层递格里,无所谓顶点,但宾、主关系是存在的。宾、主都是句之一部分。主既不是顶点,固然没有放在最后的理由,按照造句的普通原则,便应该以主为上句句中主语。主又总是上文里已经称述到过的,为了承接上文,自然也应该先提及主,换句话说,应该以主为上句句中主语。所以式样该是先主后宾。至于先宾后主的变式,在语言的自然次序上该是不顺适的。
辰二句的主是“上海”,这自然不错。那句的目的不在“比较”,仅在“说明关系”,“上海”不是什么顶点,也都很显然。“上海”在上文里早经存在,更是无可疑的。所以辰二句应该保持原式,以“上海”为上句句中主语的原式。至于和寅三句里的“这里”距离较远,这一层果真会因此招致什么误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