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统一
“统一”这两个字,我们青年们一定是听惯了的;吴佩孚不是曾经做过几年“武力统一”的迷梦吗?现在的权力阶级不是在那一方面高叫他的“和平统一”,一方面实行贯彻他的“武力统一”的政策吗?和平统一也罢,武力统一也罢;鬼来统一也罢,人来统一也罢;资产阶级的政权来统一也罢,工人阶级的政权来统一也罢,——总归是统一罢了,统一就是把全国人的心思财力,不然就是最大多数人的心思财力,集中于国家改建与社会改造的目标,无论是工人做工也罢,农民种田也罢,商人买卖也罢,文学家的描写或歌唱也罢,军事的行动和准备也罢,教育与文化工作的设施也罢,总而言之,一齐都向着一个方向,所谓“百川汇海”“殊途同归”,这就叫做“统一”——政治上的统一。老实说,真正的政治上的统一,还在将来,这不是我们在此地所应讨论的问题。我们此地所讨论的是文字上的统一。文字上的统一,也和政治上的统一一样。假使你作一篇文字,本来是说到张三的,忽而又谈到李四;本来是说上海的,忽而又谈到香港,那便乱七八糟,不像东西,读的人也摸不着头脑。所以作文字一定要把它的意思集中,把它的本意拿定,从头到尾,处处要顾到作这一篇文字的本旨,然后目光四射,放手作去,才不致漫无归宿。譬如题目本说的是李四,而忽而说起张三也不妨;明明说的是上海,忽而又到香港也不妨,不但不妨,反而文字因从旁面衬托起来,愈益有力,越发生动。《聊斋志异》说:“口有道,道四娘也;目有视,视四娘也;耳有听,听四娘也。”这就是统一的确切的注脚。欲保持文字上的统一,必须严格地保持作者的观点。一个人作一篇文字:叙事必须要认定所叙之事物的关键所在,论说必须认定所讨论的问题的重心所在,而作者的立场,作者的身份,讨论或叙述的目的,均应刻刻在心,丝毫不可越出范围,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得保持作者的两种观点:
(1)形式上的观点。所谓形式上的观点,就是从文字的外形上保持作者对于所作的文字的统一。譬如,你要记看花,那你处处就得在文字表现出看花的情形,却不可表现出“葬花”或“种花”或“卖花”的意思来;你要说游山,那你就得处处在文字上顾到游山的意思,不要弄出“跑山”“登山”或“爬山”来。我们现在先拿杜甫的一首长歌——《奉先刘少甫新画山水障歌》做个例子:
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尽沧洲趣。
画师亦无数,好手不可遇。对此融心神,与君全毫素。岂但祁岳与郑虔,笔迹远过杨契丹。
得非玄圃裂?无乃潇湘翻!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已似闻清猿。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浦城鬼神入!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
野亭春还杂花远,渔翁暝踏孤舟立。沧浪水深青溟阔,欹岸侧岛秋毫末。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
刘侯天机精,爱画入骨髓。自有两儿郎,挥洒亦莫比。大儿聪明到,能添老树巅崖里;小儿心孔开,貌得山僧及童子。
若耶溪,云门寺,吾独何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
杜工部这篇诗的观点是在他的朋友的堂上看见他所画的山水障。从这一点去描写。所谓“画师亦无数,好手不可遇”,所谓“对此”哪,“知君”哪,“岂但”哪,“远过”哪,“得非”,“无乃”,“悄然坐我”,“耳边已似”,“反思”,“乃是”,“障犹湿”,“天应泣”,“不见”,“至今”,“能添老树巅崖里”,“貌得山僧及童子”,哪一句离开了这一观点?——《奉先刘少甫新画山水障歌》——而开首一句“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破空而来,突兀异常;紧接两句“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尽沧州趣”,轻轻入题,“天衣无缝”,末后“若耶溪,云门寺……”一长句,悠然遐想,大有“画龙点睛,破壁飞去”之概,也是欣赏艺术品之后,应有的感想(参看《国文作法》72页,亚东本)。我们再拿《劫法场》一篇来看一看。不过太长了,我们不能全引,现在只把它写梁山泊好汉劫法场的情形数段做例:
那知府勒住马,只等报来。只见法场东边,一伙弄蛇的丐者,强要挨入法场里看,众士兵赶打不退。正相闹间,只见法场西边,一伙使枪棒卖药的,也强挨将入来。士兵喝道:“你那伙人好不晓事!这是哪里,强挨入来要看!”那伙使枪棒的说道:“你倒鸟村!我们冲州撞府,哪里不曾去!到处看出人!便是京师天子杀人,也放人看,你这小去处,砍得两个人,闹动了世界,我们便挨出来看一看,打甚么鸟紧!”正和士兵闹将起来。监斩官喝道:“且赶退去,休放过来!”闹犹未了,只见法场南边,一伙挑担的脚夫又要挨将入来。士兵喝道:“这里出人,你挑那里去!”那伙人说道:“我们挑东西送与知府相公去的,你们如何敢阻挡我!”士兵道:“便是相公衙里人,也只得别处过一过!”那伙人就歇了担子,都掣了扁担,立在人丛中里看。只见法场北边,一伙客商推两辆车子过来,定要挨入法场上来。士兵喝道:“你那伙人哪里去!”客人应道:“我们要赶路程,可放我们过去。”士兵道:“这里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赶路程,从别路过去!”那伙客人笑道:“你倒说得好!俺们便是京师来的人,不认得你这里鸟路,只是从这大路走。”士兵哪里肯放。那伙客人齐齐地挨定了不动。——四下里吵闹不住,这蔡九知府也禁治不得。又见这伙客人都盘在车子上,立定了看。没多时,法场中间,人分开处,一个报,报到一声“午时三刻”。监斩官便道:“斩讫报来!”两两势下刀棒刽子便去开枷,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说时迟,那伙客人在车子上听得“斩”字,数内一个客人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立在车子上,噹噹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那时快,却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手起斧落,早砍翻了两个行刑的刽子,便望监斩官马前砍将来。众士兵急待把枪去搠时,哪里拦挡得住。众人且簇拥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只见东边那伙弄蛇的丐者,身边都掣出尖刀,看着士兵便杀;西边那伙使枪棒的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士兵狱卒;南边那伙挑担的脚夫轮起扁担,横七竖八,都打翻了士兵和那看的人;北边那伙客人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两个客商钻将入来,一个背了宋江,一个背了戴宗。其余的人,也有取弓箭来射的,也有取出石子来打的,也有取出标枪来标的。
原来扮客商的这伙便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那伙扮使枪棒的便是燕顺、刘唐、杜迁、宋万;扮挑担的便是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那伙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
以上几段是《劫法场》一篇叙得最精彩的部分,而它的统一的精神,也就充分地表现出来,第一段(原文第19段。以下类推)以“法场东边”与“法场西边”做统一的线索;第二段以“法场南边”和“法场北边”做线索,并且在中间又以“四下里吵闹不住”,总束上边的“东西南北”;第三段却以“十字街口”做中心,“有了中央,始成系统”。复从这十字街口杀将出去,于是“只见东边那伙……”“西边那伙……”“南边那伙……”“北边那伙……”一齐从四面杀来,第四段便显得“谋定后动”的本领,也显得叙述的手段不凡。第四段又以“扮客商的这伙便是……”“那伙扮使枪棒的便是……”“扮挑担的便是……”“那伙扮丐者的便是……”把前面各段文字的东西南北四面来的好汉交代清楚,真有一线穿珠之妙!这便是在文字的形式上做统一功夫的(参看王灵皋《国文评选》第一集)。即从形式的观点努力于文字的统一的。
(2)思想上的观点。文字不但在形式上要求统一并且要在精神上要求统一,即在思想上要求统一。譬如前边所说的杜甫的《奉先刘少甫新画山水障歌》,不但在文字的形式上组成一个称匀的机体,即在思想上,它也有它一个始终一贯、无懈可击的观点。他描写刘少甫的画的山水障始终从疑它是真的,因疑它是真的,显示它的作者的艺术的高超,不但刘少甫自己的艺术好,即他的两个儿郎都是“聪明到”“心孔开”,益显得刘少甫自己的本领。末后露出他的“青鞋布袜”的出尘超世之想,益见刘少甫的艺术之超凡入圣、引人入胜的妙处。这就是思想上的观点之统一。思想的统一在文字上最为重要,因为它是文字的主要的目的。有时在形式上虽若五花八门,参差不齐,但是在思想上却是文字的统一之上乘功夫,譬如高尔基的《拆尔卡士》一篇,明明是在描写现代流氓无产阶级之特殊心理与特殊伦理观念,他开首却写了一段插话(《高尔基小说集》,上海民智书局)。这段插话,从表面看来,似乎与下面的本文不相干,实则本文所包含的思想,有了这一篇插话,格外显得它的社会的深切的关系,格外显得它对于现代社会是“一篇完全的残酷峻冷的讽刺诗”的重要意义。就是说,形式上不统一,思想上却是极其统一的。